李元寶望著身旁白發蒼蒼、滿臉皺紋的夢凡，心中滋味兒莫名，但還是笑著附和:“說的也對！”

夢凡明白李元寶的心情，開解道:“這世上的人啊，各有各的緣法，凡人雖不及修士壽元長久，但經歷的悲歡離合卻不見得沒有修士深刻，等到死了，也便是這一世的修行結束了。”

“而你既然踏上了修仙路，就注定要比我們活得更久，承受孤獨是難免的，若是掛念我們，就用你的眼睛替我們去看看那些我們沒看過的風景吧。”

李元寶沉默良久，終究問出了心中一直存在的某個疑問，“夢凡，此生不能修仙，你會覺得遺憾嗎？”

夢凡側頭盯了李元寶好一會兒，忽然輕笑道:“這世上，除了我爺爺和玉恒，也就屬你最了解我了。”

“是，年少時我也曾夢想著有一天可以修仙，受享無盡壽元，逍遙人世間，更可以去看看更加遼闊的世界，可是……那代價太大了，大到我根本無法承受！所以，對于不能修仙我非但不遺憾，反而無比慶幸！”

“代價？”李元寶皺著眉頭，很是疑惑。

夢凡一愣，連自己也有些不明白為何會說出這么一番話，心中隱隱有不安擴散，那年少時的噩夢竟隨著她的話語一幕幕逐漸清晰起來。

她本能地壓下各種情緒，領著李元寶回到家，家中人早已聽到風聲，知道老祖宗的仙人朋友來了，一個個與有榮焉，正喜笑顏開地忙活著打掃房屋、備酒備菜，連左鄰右舍也都爭先恐后地來搶著幫忙，只為能有機會近距離地一睹仙人風姿。

鬧吵吵十多個孩子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一見著夢凡和李元寶就都圍了上來，纏著他們問東問西。

“祖奶奶，這就是仙人嗎？長得可真好看！”

“祖奶奶，你讓仙人收我做徒弟好不好？”

“仙人，仙人，你這衣服是什么料子做的？摸著真舒服！”

“聽說仙人是可以飛的，你怎么沒有翅膀呢？”

……

李元寶這次在扶風鎮一待就是大半年，始終沒提回蒙行山的事。年邁的夢凡身體終究越來越虛弱，很多時候前一刻還在跟人說話，下一息就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她又一次醒來時，緩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正躺在自家后院兒的搖椅上。

玉白色的細瓷杯被遞到嘴邊，她本能的嘬了兩口，清涼的味道使她整個人都清爽了幾分。

她盯著蹲在身邊的李元寶，無奈道:“都跟你說了，不必浪費你那些寶貝丹藥，我呀……咳咳……”

才說不到兩句話，夢凡便覺得喘不過氣，整個人像是溺在了沉沉的水中一般。

李元寶趕緊打出一道靈力，雖然讓夢凡暫時舒緩了些，但他知道，這不過是治標不治本……

李元寶別過頭沉默著，他明白，就如同他的父母，如同玉恒、玉清一樣，夢凡也要離開他了……

在生命的最后時刻，夢凡躺在床上，望著跪了一屋子的子子孫孫，心靜如水。

陽光透過窗紗鋪灑進來，在她眼前晃出一個個迷離的光暈，像極了多年前她剛從噩夢中醒來的時刻。

李元寶緊緊地握住夢凡那枯瘦褶皺的手，似乎這樣就能使她多停留一會兒。

他看到夢凡的嘴唇輕輕開闔著，即便身為修仙者的他也費了很大勁兒才弄清楚夢凡在說什么。

“元寶，你……知道陸離嗎？”

李元寶一愣，下意識地搖搖頭，滿臉皆是疑惑。

陸離？

那是誰？對夢凡很重要嗎？為何夢凡臨終之際會問他這么一個問題？

看到一臉茫然的李元寶，夢凡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呢喃道:“元寶，別傷心太久……”然后便微笑著閉上了眼睛。

真好，果然沒有陸離這個人呢，那個噩夢真的只是個夢呢！

……

夢凡從未覺得如此輕松過，她仍然是一副老者模樣，卻仿佛將凡塵俗世的濁氣卸了個干凈，整個人在一片淡金色的世界中隨意徜徉。

平靜、安詳，連時間都仿佛靜止了一般。

“這種感覺倒是有些熟悉。”

夢凡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待了多久，但卻有種暖到心窩的安全感。莫名地，她知道自己正被一股名為輪回的力量牽引著，冥冥中有讓她感到無比親切的因果纏繞著她的魂魄，她仿佛再次看到了爺爺，看到了玉恒、玉清，看到了一張張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

難以言喻的歡欣之感彌漫了整個世界，夢凡迫不及待地向著他們靠近，她還要再活一世，她還要與爺爺做一世的親人！那些曾讓她幸福卻又消失在她生命里的人，她一定要再次找到他們！

隨著夢凡的心緒起伏，原本平靜的金色世界像是從沉睡中醒過來了一般，漫天的光輝似流沙一般涌向天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

一幕幕或清晰或模糊的畫面在巨大的漩渦中間交替變幻，那是她經歷過的一生。

她甚至看到了還是小嬰兒的自己正被一位形容消瘦的女子抱在懷里。

女子看上去很是憔悴，像被暴風雨侵蝕過的花朵，所有的美艷凋零褪盡，只余下絲絲空靈的氣韻，惹人憐惜。

那是她的母親吧？

夢凡不顧一切地向著漩渦的方向靠近，心中的喜悅達到了極致，枯朽已久的身體也漸漸充滿了力量，她知道，前方等待著她的既是終點也是起點！

她的每一步都似踩在了時光里，皮膚的褶皺漸漸消失，佝僂的身體漸漸挺直……

青絲換白發，枯骨生紅顏！

那遠在天邊的漩渦很快便近在咫尺！

眼前的畫面仍然不斷切換著，她看著自己從一個嬰兒成長為幼童，看著自己在凡人村和親人朋友一起快樂地生活……

她知道，她會平安長大，會一直陪伴在爺爺身邊，沒有靈根又如何？幸福和快樂毫不吝嗇地滋養了她的一生。

夢凡不再急迫，從容地向前走去，可是緊接著的下一息，她抬起的步子卻怎么也邁不出去了，硬生生地僵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