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劍眉緊鎖，扼腕嘆息，道：“萬萬料想不到，故國竟如此多難，百姓如在水火之中。”

微一沉吟，又道：“今天得遇這許多愛國志士，我真是三生有幸。你們大家是準備去往什么地方呢？”

陳上川道：“慚愧得很，古話說：‘亂離人，莫如太平犬。’我們目下卻正是喪家之犬一般。唉！如今國土幾乎盡數(shù)落入清狗之手，咱們這一班人不愿為其臣奴，故而出海欲投安南故地，以求廣南阮主的庇護，暫且蟄居異域，養(yǎng)精蓄銳，待日后殺回中土，復(fù)興我大明天下！”

那虬髯漢子待陳上川語畢，說道：“總兵大人，這一路來，大鯨魚、大鯊魚、大鱷魚忒多，颶風(fēng)狂瀾更是家常便飯，又時常與各海盜集團對壘，我們的箭矢已經(jīng)用光，艙中淡水也涓滴無存了，又沒有干糧，大伙兒早已是精疲力竭，這幾日，兄弟們均是生食魚蝦，勉力維持著；與大部隊走散之后，也未知楊大人、黃大人那邊情況如何……我們下一步怎么走？”

陳上川悵然道：“安平，你隨我戎馬生涯幾十年，你是了解我的，這些兄弟們與我出生入死至今，個個都是我的手足，讓大伙兒受偌大苦難，實在是我的無能……可是，我這張老臉不要，也要大家安然無恙，得臨彼岸。”

說罷，沖著那少年一揖到甲板，懇切地說道：“小兄弟，剛才你已從巨鯨口下?lián)尵瘸隽宋覀冋炄说男悦谊惿洗▍s是個不知足的貪婪之輩，還要老著臉皮，求求你，再度救我們眾兄弟一救，你的大恩，我們沒齒不忘！”

虬髯漢子見狀，立即拜倒在甲板上，說道：“小兄弟，我們汪洋迷航，武器不存，飲食緊缺，接下來不是葬身魚腹，也難免渴死餓死，實在萬不得已，還得懇求你救救我弟兄們，我陳安平，他日做牛做馬，報答你的恩情。”

眾軍士一齊拜倒。

少年道：“各位這是做什么？使不得，使不得。快快請起。這樣，我且領(lǐng)大家到我們飛仙島休整補給，可好？”

眾人實為將死之人忽而得見存活的曙光，感動得熱淚盈眶。

陳上川大喜，道：“真是太好了。你的這份恩情，比山高，比海深，我們就是粉身碎骨也難報答萬分之一。”

眾軍士心知總兵大人陳上川和副將陳安平都是鐵骨錚錚的英雄人物，從不求人，此番為了眾人的生死存亡，而向人下跪哀求，這分義氣，著實令人深感敬佩與震撼。

少年道：“那便隨我來吧。”腳下發(fā)力，調(diào)轉(zhuǎn)舟頭，徐徐前進。

眾軍士也紛紛入艙打槳，運行起那戰(zhàn)艦。

艦首的甲板上只剩陳上川和陳安平，兩人偉岸的身影屹立在燦燦落陽和蕭蕭海風(fēng)里顯得格外的威風(fēng)凜凜。

他們對著那煙波微茫、浩瀚無際的南海，想起祖國風(fēng)雨飄搖，而自己力不從心，壯志未酬，前途未卜，陷入無限惆悵。

那少年忽然問起：“你們這艘船，形制奇特，我從來沒有見過，非常好奇，兩位能否介紹給我知曉？”

陳上川笑道：“當(dāng)然可以。安平，既然小兄弟有這個興趣，你就給他說一說我們這作戰(zhàn)的利器吧。”

陳安平道：“是，總兵。小兄弟，先互通姓名吧，”指著旁邊的陳上川道，“這位大人，是高、廉、雷三州總兵，姓陳，名諱‘上川’二字；我呢，也姓陳，名安平，是總兵大人的副將。我們承蒙你的大恩，卻還不知你這英雄俠少的高姓大名呢。”

少年道：“我叫蒙沖，自幼生活在海島之上，祖貫?zāi)耸歉咧莞畢谴h南三都田頭村；你們知道這地方么？”

陳上川喜道：“巧了，原來你我竟是鄉(xiāng)里村坊，我也是田頭村人。”

那少年蒙沖遇到了同村人士，興奮異常，道：“好極了。難得，難得。你年紀大我許多，我稱呼你‘叔叔’可以么？”

陳上川雖然年過半百，但常年征戰(zhàn)，熱血未減，豪情長在，哈哈笑道：“絕對不可以。”

蒙沖奇道：“那要叫‘爺爺’？”

陳上川連忙道：“不不不，我要與你做兄弟。若你同意，此刻便即結(jié)拜，蒼天大海為證。”

蒙沖被陳上川豪情所感染，胸口熱血上涌，道：“好，你這個大哥，今天我認定了。”腳下力量一旋轉(zhuǎn)，龍舟騰空而起，水花激射之中，連人帶舟輕輕巧巧地落在了艨艟的甲板上。

那條龍舟，竟被他操縱得像是今人所玩的滑板一樣。

那龍舟本就狹小細長，蒙沖順手一挽，將它橫擱在甲板，遂上前見過二陳。

陳上川拉著蒙沖的手，道：“兄弟，咱們這就結(jié)義吧。”

蒙沖堅定地點頭，道：“甚好。”

當(dāng)下兩人就在艦首跪倒，當(dāng)著那長天闊水，一連八拜，然后相扶著站起身來。

陳安平在旁笑道：“既是結(jié)義，你們不說點兒什么話么？”

陳上川會意，也哈哈大笑道：“這一步，我看就免了去吧，我已過了知天命之年，而蒙沖老弟未及弱冠，要他跟我‘同年同月同日死’，那是我這做哥哥的不厚道，在詛咒他了。”說著又是一笑。

他頓了一頓，續(xù)道：“不過，這‘有福同享，有難同當(dāng)’八個字，我是無論如何也會時刻銘記于心，蒙沖老弟洪福齊天，原是不須我盡綿薄之力，只是我在此立誓，今生今世，與義弟禍福與共，義弟一聲召喚，我必定萬死不辭。”

蒙沖生平遇到的基本都是出海作業(yè)的漁民、跨國貿(mào)易的商人、中外海盜、流寇以及明鄭政權(quán)派遣來巡航的水師，像是陳上川這樣的豪杰志士，卻是難得一逢，今日一見，傾蓋如故，意氣相投。

當(dāng)下蒙沖義氣激蕩，朗聲說道：“大哥有事叫我，我也是一樣，不怕困厄，不怕死。”

陳上川在蒙沖肩頭拍拍，贊道：“好兄弟，年紀不大，卻是一條重義輕生的好漢子。”

蒙沖笑道：“大哥一切為了祖國，為了人民，你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令人欽服呢。”

陳上川道：“咱們緣分不淺，我們眾人能活到現(xiàn)在，一是多虧了義弟你，二是仰仗腳下這條戰(zhàn)艦了，你可知道它叫什么名頭么？”

蒙沖搖了搖頭，望向陳安平。

陳安平道：“說起來，我們靠的是兩個‘蒙沖’。”

蒙沖疑問道：“何為兩個蒙沖？那一個蒙沖在哪里？”

陳安平哈哈一笑，道：“便在我們的腳下呀，這艘艦艇，也叫艨艟，跟你姓名同音。你說，這豈不是極大的緣分么？”

蒙沖恍然大悟，微笑點頭，道：“果然是太巧了。”

陳安平道：“蒙沖老弟，我說與你知，這艨艟，是一種具有良好防護的進攻性快艇。咱們中國自古就有。東漢劉熙所著的一本書叫《釋名》之中的‘釋船’一節(jié)便見記載。艨艟是古代水軍的主力船。船體狹而長，航速快，便于沖突敵船，是水站的利器。此船以生牛皮蒙船覆背，兩廂開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敵不得進，矢石不能敗。東漢建安十三年赤壁之戰(zhàn)中，東吳大都督周瑜以艨艟斗艦數(shù)十艘，實以薪草，膏油灌其中，點火后突入曹軍船陣，一舉燒毀了曹軍艦隊。這是中國軍事史上以艨艟突擊的一個典型戰(zhàn)例。”

蒙沖驚訝道：“這船竟有這么厲害。”

陳上川道：“對于旁人來說，是夠厲害的了；但是對于你而言，一掌劈了過來，也難免是檣櫓灰飛煙滅了。”

陳安平微笑道：“正是；蒙沖老弟掌劈大鯨魚那一幕，當(dāng)真是令我們嘆為觀止，而一掌推開我們的艦船，力道又是運用得那般恰到好處。”

蒙沖不好意思地道：“你們夸得我羞死了。你們沒見過我?guī)煾福热裟銈円娮R了他的武功，就會知道小弟我是多么蠢笨無用了。”

陳安平道：“你的本領(lǐng)我們都瞧得分明，無人不驚嘆，你也不必太過謙遜了。”

陳上川問道：“不知義弟的尊師是何方高人？”

蒙沖道：“仙都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