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百生谷(一)
- 芥上花
- 五步咸
- 5903字
- 2017-07-16 17:15:00
雨生百谷,谷因湖生。
離開千上國一路向北,很快便進入了新林的領域。沿途風光大好,陽光明媚,一切都是平靜的美好。
卿芥初來新林,本就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便隨年豐來到他的家,百生谷。
谷中天氣涼爽,路上有不少扛著鋤頭成群結對往回走的人,一片和氣。
“這個村子看起來真不錯。”
“是不錯…”年豐承認這是一個很好的地方,但他并不在意。
順著路一直到谷村深處,走進一個不起眼的樹叢中,眼前是被一大片蘆葦包住的湖,年豐說這是谷湖,因谷中湖得名。
湖岸邊上有個小屋,門上的鎖好似很久未被打開過了。
年豐取下腰間的笛子輕碰了一下門鎖,鎖消失門打開了。屋雖小,在年豐的眼里卻裝載了很多。年豐將僅有的一張床鋪收拾好叫卿芥住下,自己走到屋外湖邊的一塊大石上靠著休息,面對著谷湖,等待著半月的出現。
卿芥走到年豐身邊坐下,“這一定有故事吧。”
年豐摸著笛子,看了看天,離半月出現還有好一陣,剛好夠講一個故事…
古村里沒有人比年豐更了解水鯉的習性。水鯉在日出陽光照到湖面時游出水面吸收著一天所需的氧氣,前后不過半炷香的時間。
不久前水鯉的存在被傳開,起初市間傳聞水鯉的鱗可以磨制成粉,對治療外傷有奇特功效,其肉質也是魚中一等。這是真的。可凡事,福禍相依。
前日,年豐照常來到湖旁,湖面一片死寂,蘆葦隨著凜風擺動,暴露出水鯉的尸體。他找到婆婆住的小木屋,卻只看見那只婆婆從不離手的葦笛。他拿著葦笛走出木屋。
風吹動縷縷發絲,映襯著失神的眼眸,像失去糖果的小孩,無助到令人心痛。
次月初烈日凌空。本是收獲的季節,田野卻一夜之間枯黃遍野,一年的耕作化作浮云,隨風飄走。
這一天,所有的鄉里鄉親都在哀怨這件令人不解又著急的事情。眼看去年儲備的糧食已見了底。這突然沒有糧食,該如何是好。
今夜是滿月,日子卻不是十五。村里前幾日來的道人說,“此事有異,不究其因,必遺禍萬世。”
谷村里的人居住于此,不與外界聯系,常年風調雨順,從無天災人禍,全村人靠村后的百畝田生活,可卻從沒有人去想,這小小的百畝田為何收成如此好。
如今發生這樣的事,沒有人知道怎么做,只能求助于過路的道人。
村人們都圍在田間,等待滿月。有人小聲的議論著,滿臉懷疑。午夜過后滿月出現,月光的寒氣直逼田間,令人不禁打了一個哆嗦。
道人擺開陣勢,黃符、木劍、紙燈、紅燭。人們看著,希望能查出個結果。道人停下動作,眉頭緊鎖,走到紅燭前,吹滅燭光,睜開雙眼,眼神中的不安參雜著無奈。
村民們都看得不耐煩,不斷有人問是什么情況。這個道人倒是不緊不慢的在田頭放好紙燈,一副歷經百態的樣子,也實屬難得。
“因果禍福,相依相生。不能尋因惜果,具不能生依如往。”這個人是有些道行,自這道人來的那天,年豐就知道。
道人如實的告訴村里的人,“此事難解,在下無力相助。既然做得,就得擔得。”
村里的人都無心去管道人話里的意思,只是揮揮手說著不該相信這歪門邪道。
早晨剛升起的太陽就已經讓人喊熱,路上也沒有人出來,自然也就沒人留意道人的離開。只有年豐站在村口,目送漸漸遠去的身影。
之后的數日,烈日仍高居不下,氣溫越來越高。
一日正午,田間的枯禾竟毫無征兆地自燃了,村里的壯年再也不想呆下去,便攜家帶口地離開了。
年豐是孤兒,這些年一直住在花大娘家中。如今花大娘也無奈要去外面謀生,想帶年豐一起離開,可他卻不走。說是一定要找到自己被丟在這里的原因。花大娘看著他長大,縱有百般不舍,也只好任他留下,并且說自己不會走遠,有事就去找她。
谷村空了,沒有生氣,只有那些房舍的存在才讓這里有人住過的痕跡。
年豐搬到婆婆住過的小屋中,看著他最熟悉的地方,心中卻充滿陌生。婆婆已經不見近一月,他現在知道的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了。等春去秋來,花落花開…
十三年前,一個秋日的午后,村民們從田間收獲而歸,在屋外的小巷擺上長桌慶祝收獲。這是谷村的傳統,也是一年最熱鬧的時候。嬉戲的孩童為了爭一個又大又飽滿的玉米再巷間追逐,一直追到村口。
“爹爹,村口有個小孩。”打鬧的孩子們爭著告訴自己的爹爹。村民們趕到村口,發現一個被裹在黑白粗布中的男嬰。人們圍觀議論著,沒人上前。
“唉呦,這剛出生的孩子怎么用黑白布裹著,不吉利不吉利。”
一個頭戴普通花簪的婦人擠過人群,“一群大老爺們怎么怕這嫌那的。”她走到男嬰面前,盯著這模樣秀氣的男娃,滿臉憐愛。她抱起男娃,在裹布里找到一塊麻布,白色的布底已經發黃,上面簡單的縫上一個年字,很倉促。她想著,這么倉促留下的不是名,便是姓了。
年,倒是個喜慶的姓。
“年…豐,豐收時來,年年豐收。”她滿意地看著男孩,嘴里念著年豐。
“這男娃叫年豐,是我花大娘的兒子。”說罷,便朝石路盡頭的屋子走去。
村里人都知道花大娘是個說一不二的人,何況前年還丟了孩子,便能理解她的心情。“罷了罷了,畢竟是個孩子。”人們說著又回到長桌前,繼續慶祝這個美好的日子。
路盡的屋中,花大娘從一個陳舊的木盒中拿出一件紅色短衫。黃色的線繡出兩只靈動的蝴蝶,看得出刺繡之人對衣服寄托的愛意。花大娘拍了拍衣上的灰,給他換上。
“只有這件衣服了,雖說是女娃的,等我明天再做上一件。”
時間過得很快,年豐越長越高,眉宇間那股喜氣很是討人喜歡,村民們也越發的喜歡他,都說他那用不完的力氣跟他瘦小的身板不成比例。
年豐每次在田里幫忙回來依然還歡快的像只小雀。跑到花大娘的店鋪里拿一塊花餅,就跑到谷湖邊玩。
這湖比村子的年齡還大,被層層蘆葦包裹著,夏天有風的時候,湖面襯著蘆葦,閃著金光,像仙女的頭發,一絲一縷都挑動人心。古村里的人沒有什么文化,也就應了谷村的名字叫它谷湖。
谷湖常常發出金色的光芒,像它本身一樣。金色總是帶著神秘,有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天,田里不需要幫忙,年豐也睡不著,天沒亮就來到湖邊,撿起石頭,向湖面扔。
“孩子,輕點兒,別驚著水里的魚。”
年豐四周找了找,在蘆葦叢后發現一個老婆婆。滿頭白發,卻不顯老,用一根紫木做的木釵簡單的將頭發盤起,矮小的身材,腰卻挺得很直,渾身散發著一種英氣。
他走近說道,“我不知道水里有魚。”看著她慈祥的目光在湖面停留,年豐不由得把聲音壓得很低。
“快出來了。”
隨著婆婆的目光,年豐看到湖面有微小的動靜,不一會兒湖面涌出數百條魚,鱗光波動,晃入人心。
“這魚真好看。”
“這是水鯉,生于日出,半晌而逝,風年月后而成雨,可以足年,次年復始。”
年豐聽著婆婆的話,看著水鯉,看得入迷。此后他每日清晨便到谷湖看水鯉,聽婆婆講那些聽起來分不清真假的故事。
他好奇兩件事,為什么從沒聽過村里有這么漂亮的魚,還有就是關于那一根用青黃色蘆葦制成的細長又輕便而且十分堅固的葦笛。
婆婆說,水鯉是一種靈獸,一般生活在湖底,出來的時間很短,谷村里的人基本是不知道它的存在的。關于葦笛,婆婆只是從不離身的帶著,也不說什么,只是一次不經意的提起,但也只說是根普通的笛子。年豐不是很相信,但也不想再追問。
又幾年過去了,年豐長的很快,極好的吸收了這谷里湖間的養分,恰到好處地運用在身體上,像精心雕刻過,身體更結實有力,肌肉的線條也更加清晰。不變的是他眉間的喜氣,絲毫沒有消減。婆婆也沒怎么變,只是頭發越發像雪,白的發亮。
這天清晨,年豐照常來到湖邊,看水鯉游出水面。他并不覺得無聊,反而越看越喜歡,看的出神,總有想伸手摸它們的沖動。
風吹動蘆葦,晃動到他身上,他回過神,縮回已伸出去的手,到木屋找婆婆。
“年豐,來,坐過來。”
他開心的坐在小凳上。他喜歡聽婆婆講故事,可以從日出聽到日落。
“孩子,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這個葦笛嗎?今天就可以告訴你了。”
年豐眼里充滿期待,可是這次卻不僅是一個故事這么簡單了。
水鯉出沒水面,一個一個的水泡吐出光亮圓潤的樣子,在陽光下,澎的一聲,轉瞬而滅。
“葦笛不是吹給人聽的,是給水鯉聽的。”婆婆嘴角帶著笑,那是她最美好的回憶。
“我叫秋年,我知道的一切,是從一個叫楚秋的人那里知道的,我們都是守護水鯉的守笛人。”
又是豐收的時候,谷村口有一個嬰兒,粗布裹著她細嫩的皮膚,手里握著一塊粗布,上面繡著秋字,村里人收留了她,取名年。
秋年,應了她來的季節,也映了村民的愿望。
時隨云過,她長到如花綻放又青澀的年紀。不知怎的,走到了谷湖,像被什么牽引著,她看著這片被蘆葦包裹著的湖水,在陽光灑下時變成金色,她瞇起笑眼,朝四周看去。
白衣飄渺,英姿颯爽,烏黑的發絲隨風飄動,目光散發著和煦的暖意。
一個男子站立在湖邊,“你來的很早。”語氣沉穩,卻毫不違和。
他比她大不了多少。她是這么想的,她從沒在谷村見過他,卻沒有生疏的感覺。
起初,他對她滿不關心,冷漠的神情凸顯著他棱角分明的臉,讓人心生畏意。秋年并不怕他,一如既往的纏著他。楚秋不理秋年,但也不趕她走,他知道秋年的到來意味著什么,可她來的太快,盡管早已心有準備,卻還是不能適應。
秋年的到來是個變數,這不同常理。
過了一段時間,秋年也累了,這個年紀的女娃好奇心終歸是有期限的。
“你怎么了?”初秋問道,他看著坐在湖邊,一手撐臉一手拿著蘆葦看著湖面發呆的秋年。
“你不喜歡我。”秋年轉著手里的蘆葦,無序地擊打著水面,“明明不比我年長幾歲,卻總是一副愁世老人的樣子,問你的問題也從不回答,要不是偶爾說上幾個字,我真以為你是啞巴。”秋年翻了一個白眼,嘟著嘴,看了一眼楚秋。
楚秋也只是聽著,沒有要回話的意思。
“看吧,我就說,又不說話,罷了,不想說便不說,以后我就不來…”秋年話音未落,便聽到身后笛聲飄經耳畔,悠然長遠,在谷湖中傳蕩。
黑夜中一輪明月漸漸被烏云遮住,不留一絲光亮。水鯉浮出水面,在水中快速地游著,形成一個環狀,繞著湖心。湖心的水渦旋起,數百滴拳頭大小的水滴向上飄去,消失在烏云之中,水鯉放慢速度,隨著笛聲淡沒向湖底游去。
秋年瞪著大眼睛,看著眼前的一幕,又看了看楚秋,希望他能對這個景象作出充分的說明。
“這就是你我存在的意義。守護水鯉,守護谷村。”
秋年好像很滿意這個說明,一臉興奮的樣子。
烏云散去,月光重回湖面,風濕涼濕涼的,楚秋走到秋年身旁,拿起葦笛對著月光。
“我們是守笛人,生生世世守護著水鯉。水鯉的存在就是谷村的象征,魚存村存,魚亡村亡。百年前有逃避戰亂的人來到這里,發現水鯉,他們對水鯉很友善,覺得這漂亮的魚應是神物,便當作信仰存于心間,日日對水鯉祈福。這福便成了契機,使水鯉變成靈獸,人心所向的福,讓水鯉可以轉生為人,便有了第一任守笛人,葦笛就是第一任守笛人用湖深處的一根古老蘆葦制成的,專門用于召喚水鯉,形成靈雨,保護谷村的一切,那片百畝田便是個例子。守笛人一任百年,一過十五歲就要到谷湖邊隱住,不然以我們的生長周期會嚇著村民。每任守笛人,在臨走前四十年便會見到下任,教他們應做的事,十年后可離開。之后的三十年可以無拘無束的云游四方,說為三十年實為三年,一年云游,一年白發,一年等死。”
“為什么三十年就成了三年呢?”
“下任守笛人接位注定上任的去,從沒有人可以活夠百年。一位守笛人死去就會有一條水鯉死去,又會有一條新的水鯉補充,保持數量平衡。”
“那新一任還是小孩的時候由誰來照顧啊?”
“這你是知道的。時間一到,會有一條水鯉化生為人出現在谷村口,就如你當時的情景。再到十三四歲便會主動來谷湖與守笛人相見。”
楚秋說完了他花了一年時間才知道的事。秋年盯著他,明白了他為什么剛開始那么不喜歡自己,原來她的到來注定了他的死亡。她滿心愧意,又不知該說什么,做什么。
“時間不早了,先回去吧。”楚秋走回木屋,背影并沒有哀傷,仿佛已經接受了命運,接受了死亡。
月光灑下的湖面,如往常一樣。濃密的蘆葦,似修長柔軟的睫毛,整個湖就如一只眼睛,是仙帝最滿意的杰作。這美麗的一幕,映在秋年眼中,波光涌動,如汪洋大海,讓人入迷。
秋年微挑著嘴角,做出一副嫵媚的姿態,向閨中充滿思緒的姑娘。她起身,看小木屋中燭光下一個正在布置床鋪的影子。涼風引起一陣哆嗦,她搓了搓雙臂,走回家中。
楚秋置好床鋪,在隔間點起淡淡燭光,看著手中的葦笛。秋年回到家中,側身躺著,看著桌上晃動的燭火,漸漸睡去,夢中白衣飄飄,玉手葦笛,輕音入耳。
秋年漸漸知道了關于谷湖、水鯉的一切,也察覺到了同楚秋一樣的異樣。她來時楚秋才二十出頭,全然不是走前三十年才見到下任。不管怎么說,秋年提前見到楚秋,都是一個預兆。
世代居住在谷村的人,早在十多年前就已離開了這里,臨走時只是環繞在谷湖旁,向湖鞠了一躬,或許他們是厭倦了這里的生活,或許是他們知道谷村的異常,知道了數十年后這場火燒般的災難。
自從楚秋交給秋年那首葦笛調,秋年便每日清晨來到谷湖,抽出一根蘆葦,吹奏著,給遠處的人一種,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感覺,而近看的人卻是另一番感受,只能聽到呼呼撲撲的聲音,似跳梁小丑。
時間漸漸過去,楚秋決定去找那個令他不解的答案,就算窮其一生,就算萬劫不復。
在秋年十七歲那天,她仍舊來到湖邊抽來蘆葦,吹起小調。楚秋輕聲走到她身后,看著這個年紀姣好的少女。
“秋年,你知道守笛人的職責嗎?”
守護谷村,守護谷湖,守護水鯉。秋年心里想著,張口要答。
“知道就好,從今天起,你就接任。”楚秋凝神遠方,眼神中的混沌讓人陷入泥潭,不知方向。
“為什么?你是要去哪兒嗎?”秋年知道的,楚秋要去的路必沒有回頭一說,可她不想讓他去。
楚秋又怎知道自己要去向哪里,外面的一切都是陌生未知的,但也只管走吧。
“拿好葦笛,做你該做的事。”
秋年看著楚秋離開的背影,淚水模糊了眼前的畫面,“連告別都這么冷淡,一點都不變…”秋年苦笑著。我會等你回來,這里會一切如舊。
此路漫浩,歸途難料,挽之莫及,既此相別。
水清鯉躍,黯笛心上,執守故地,僅待君歸。
年豐在小屋的燭臺下,找到了出年留下的字條,里面記載了葦笛調的吹奏方法,和沒來得及告知他的一切。
翩翩音符,在谷村中闖蕩,清涼歡快的笛聲在荒蕪的村中突兀了凄涼。如今沒了水鯉,這葦笛調又有何用。
數日過去,年豐決定將水鯉的尸體撈出安葬。起出,他是想讓水鯉在水中安息,畢竟他們都生于此。可這慘絕的景象,實在難以入眼。
他找來一些軟繩,編織成網,輕輕撈起尸體。就在他準備將尸體埋入土中時,水鯉的身體漸漸變白,像燒盡的煙灰,飄向湖心,沉入湖底,只留下幾塊粗布,布角都用麻線簡單的繡著字,不同的字,卻可看出是出于一人之手。
這熟悉的粗布,是每個化為人來到谷村的水鯉一生相伴的標志。
年豐將這些粗布帶回小屋,按顏色深淺排列,其中明顯缺少了兩處,顏色最深的這塊并不是第一塊,按顏色的分布,第一塊應是同葦笛差不多的顏色,而這一塊明顯低了一個色度,還有便是自己之前的兩塊,楚秋、秋年。
看著面前的這些粗布,年豐知道這缺的第一塊,便是楚秋、秋年離開的原因。
已是入秋時節,往年來說是水鯉最活躍之時,也是谷村最熱鬧之時。如今物是人非,豈不忘歌憂心,仰天長嘆。
炎風烈日,幽湖葦中,百年斯室,笛聲繞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