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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從蝴蝶到蛹

白雪公主的故事在笑聲中落幕,從此,桔年排斥所有在眾人注視下的表演。她慢慢地從蝴蝶收斂成了蛹。

很多年華將逝的人回頭看時,都喜歡說一句話:青春務(wù)必慘烈一些才好。年少時的記憶血肉橫飛,老來諸事皆忘,舔舔唇,還可以隱約感受到當(dāng)年熱血的腥甜。這么說起來,桔年的青春是及格的,或者說,她一不小心又拿了高分,雖然那并不是她的本意。

張大才女如是說: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不過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聰明之人,就在扇子上面略加點(diǎn)染成為一枝桃花;愚拙之人,就守著看一輩子的污血扇子。青春也是如此,誰當(dāng)年沒有張狂沖動過,誰沒有無知可笑過,可別人的青春是用來過渡的,用來回望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聰明人,成熟了之后,隔著半透紗簾欣賞自己的桃花扇。可桔年不同,她撞得太用力,血濺五步,哪里還有什么桃花扇,生生染就了一塊紅領(lǐng)巾。

悲慘嗎,好像是有一點(diǎn)兒。換作其他人,只怕已覺太痛,往事不堪回首月明中。桔年不這樣,如某人評價的,她身上有一種消極的樂觀主義精神。桔年怕痛,她屬于痛感神經(jīng)特別強(qiáng)的那種人。據(jù)說三歲的時候家里人帶她到醫(yī)院打針,大人把她臉朝下放在大腿上,胳膊緊緊夾住她的身子,沒想到醫(yī)生朝屁股一針扎下去,她身子不能動彈,兩條腿硬是把一旁的木制注射梳理臺蹬翻在一米開外,不是因?yàn)樘焐窳Γ且驗(yàn)樘矗荒茏砸选?墒亲詮纳狭藢W(xué)前班以后,每次防疫站的醫(yī)生到教室里給學(xué)生注射疫苗,她總是第一個撂起袖子視死如歸地走到醫(yī)生面前。老師問:“謝桔年小朋友,你為什么特別勇敢啊?”她回答說:“我想把害怕的時間變短一些,打完了針,我就不害怕了,還可以在一旁看著別人害怕。”因?yàn)檫@個回答,盡管她“勇敢”,可是她一次也沒有得到過表揚(yáng)。

桔年喜歡做噩夢,因?yàn)樗缐羰羌俚模热皇羌俚模惺裁匆o,醒來了,怪獸不見了,才知道清晨是那么好。她說人活在世界上,最幸運(yùn)的事不是中大獎,而是身陷囹圄的時候,忽然鐵窗外傳來一個聲音說:“抓錯人了,你走吧。”在任何時候,她的心里都不忘給自己留一條救命的繩索,假如這條繩索救不了她的命,至少她還可以拿來上吊。不管好的記憶,壞的記憶,忘不掉的話就干脆記得吧,就像你一直按著自己的傷口,然后再松開,忽然就覺得沒有那么痛了。就像桔年十八歲生日那天,那改變了她一生的一天——她從一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女孩,淪為了一個女囚。可是關(guān)于這一天的記憶,十一年來她反復(fù)地回想,到了最后,她記得的不過是那一陣涼,留了很多年的長發(fā)被一剪刀絞斷,忽然裸露在空氣中的后頸,真涼啊……一如高墻內(nèi)的第一晚,灑在她腳邊的一小片撒了鹽似的月光,涼。

其實(shí)嚴(yán)格說起來,三歲以前的謝桔年是一個特別活潑的小姑娘。那時她爸爸媽媽工作忙,基本上她是跟在爺爺身邊生活,只在周末的時候才和回到爺爺住所吃飯的爸爸媽媽團(tuán)聚。

爺爺是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老知識分子,退休了之后,還是老干部群體里的活躍成員。他的手很巧,不但寫得一手好書法,還能用縫紉機(jī)做漂亮的衣裳。桔年從爺爺那里得到的,除了總比別的小朋友別致鮮艷的花裙子,還有更早的啟蒙。她畫水墨畫猴子獻(xiàn)桃,好幾次在幼兒書畫賽上獲獎,別人還在念著“秋天到了,樹葉黃了”,她就順口溜似的歡快地背誦:“下馬飲君酒,問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歸臥南山陲……”

桔年并不知道詩里的意思,可這一點(diǎn)兒也不妨礙她牽著爺爺?shù)氖郑诖笕藗兠媲按嗦暲收b,那些拗口的字眼,對她來說一點(diǎn)兒障礙都沒有,她背詩的時候鎮(zhèn)定而嚴(yán)肅。叔叔阿姨大伯大嬸們讓她表演個節(jié)目,她二話沒說就轉(zhuǎn)個圈兒又唱又跳,半點(diǎn)兒怯場也沒有。桔年后來翻看自己兒時的照片,還沒有長開的時候,她的臉真圓,紅撲撲的,蘋果似的,夠得上可愛的標(biāo)準(zhǔn),再加上膽子大,表現(xiàn)欲強(qiáng),大人們都喜歡她,她是眾人的小開心果。這么算起來,她的童年是愉悅的,至少在三歲以前是的。

桔年剛滿三歲不久,某天夜里爺爺出去打橋牌,回來的時候臉龐像喝醉了一樣紅,他說自己頭暈,洗了把臉就回床上躺著,一躺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爺爺死了,桔年的文藝天分似乎永遠(yuǎn)就定格在這個時刻。直至現(xiàn)在,她會畫的也仍舊只有那個猴子獻(xiàn)桃,技巧水平跟三歲的時候沒有任何區(qū)別,那再也不是什么天分,只不過是稚拙的童年記憶。

爺爺?shù)膯适乱晦k完,桔年就得到父母身邊生活。收拾東西時,媽媽覺得她太磨蹭,催促了很多次,使她不得不在經(jīng)歷了一場死亡后變得亂糟糟的屋子里放棄了尋找她畫具的打算,抱起自己最喜愛的幾件衣服就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

才剛上幼兒園不久的桔年雖然和父母相處比不上爺爺親近,但是她愛自己的父母,就像所有的孩子愛爸爸媽媽一樣,一直以來的聚少離多更加深了她對于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向往。

桔年的父親謝茂華當(dāng)時在市檢察院汽車班做專職司機(jī)。謝茂華的性格和桔年的爺爺完全不一樣,他沒趕上好的時代,讀書少,開車是他最大的專長,也是他唯一的專長,幸而所在的單位還不錯,也算得上是當(dāng)時的鐵飯碗。他是個極度內(nèi)向和拘謹(jǐn)?shù)哪腥耍还苁钦Z言和行動,都很少表達(dá)什么,或者說是沒有什么可表達(dá)的,即使在家人面前也一樣。相對應(yīng)的,他娶的妻子也是個非常傳統(tǒng)和保守的女人。

桔年的母親原本沒有工作,后來因?yàn)檎煞虻年P(guān)系,在市院的職工食堂里做臨時工。她雖說受的教育也不多,可道德感非常之強(qiáng)烈,自己平時當(dāng)然是端端正正,衣著打扮清湯寡水一般的素,見到稍微外向熱情的女性,或者太過耀眼的打扮,最愛私下憤憤不平地表達(dá)她對于這種“輕佻”的厭惡。

從被領(lǐng)回家的第一天起,桔年帶回來的花裙子、小發(fā)卡沒有一樣能夠入媽媽的眼。媽媽說:“女孩子,穿得那么花哨,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不正經(jīng)人家生的。”說這些話時,爸爸則表現(xiàn)出一種贊成的沉默。桔年對“不正經(jīng)”這三個字的認(rèn)識不深,但從媽媽的神態(tài)來看,也猜到不是什么好的字眼,她第一次感到惶惑了,她在爺爺身邊很快樂,這些漂亮的衣服她也很喜歡,怎么就忽然之間變成了不好的東西呢。

她乖乖地穿回了媽媽給她挑的“素凈”衣裳,從爺爺老房子附近的幼兒園轉(zhuǎn)到了檢察院家屬幼兒園,正式開始了一段嶄新的生活。她還有很多不對的地方,還有很多是要改正的。爸爸媽媽不喜歡她話太多,每天沒心沒肺的笑,不喜歡她鐘情于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不喜歡她做別人的開心果,那樣顯得瘋瘋癲癲的。他們希望她安靜一些,再安靜一些,

雖然桔年不知道再安靜下去她和木偶劇里的假人有什么區(qū)別,可孩子的韌性是無限大的,適應(yīng)這種變化對于她來說倒也不難。她像大院里所有雙職工家庭的孩子一樣白天在幼兒園做游戲,晚上回到家聽爸爸媽媽批判電視劇里的漂亮姐姐妖里妖氣的,又或者單位里的某個阿姨輕浮得不得了,還有誰誰誰簡直就是XX……這些詞匯對于她來說新鮮又陌生。

有一次,爸爸媽媽帶她一起上街買東西(桔年的父母在一同出行的時候從來不會并肩一起走,他們覺得難為情),正好前面有一對相互摟抱在一起的小情侶,那種親昵的模樣在當(dāng)時的年代還算是少見的,于是媽媽低聲罵了句:“真是丟人現(xiàn)眼!要是我的女兒以后也跟他們一樣,我二話不說就打斷她的手腳!”

桔年當(dāng)時專心致志地觀察身邊人走路的不同樣子,聽見媽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嚇了一跳,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又有哪里不對了。她跟爸爸媽媽在一起生活兩年了,好像從來就沒有討得他們的歡心,雖然大院里的其他叔叔阿姨都說她是個漂亮寶貝。

五歲那年,桔年剛上學(xué)前班,趕上了幼兒園里大型的文藝演出。排練節(jié)目,老師們都喜歡用桔年,她膽大,表現(xiàn)力強(qiáng),學(xué)什么像什么。那一年班上的舞蹈照例是她領(lǐng)舞,化完了妝,桔年才想起舞蹈時用的鈴鐺手鐲還丟在家里。

老師說,讓家長趕緊給你送過來吧。可是桔年不敢,雖然爸媽那天都休息。好在幼兒園離她家不是太遠(yuǎn),桔年頂著一臉的大濃妝,旋風(fēng)似的沖回她家住的那棟筒子樓。當(dāng)時正是午休時間,她害怕吵醒了辛苦工作的父母,輕手輕腳地用脖子上紅毛線系著的鑰匙開了門,順利地在客廳斗柜上找到了她的手鐲。剛想跑回幼兒園,爸爸媽媽緊閉著的房門里傳出了一些動靜。

桔年以為是自己弄出的響動太大,不由得遲疑了一會兒,可是她站在原地好幾秒,爸媽的聲音似乎并不是察覺到了她的存在。孩子天性的好奇讓她躡著腳走到門邊,偷偷地把耳朵附在薄薄的木板上,只聽了一會兒,她就嚇了一大跳。

沉重的喘息聲在夏日的午后讓人一陣胸悶,桔年聽出了爸爸的,也聽出了媽媽的,他們像是打架,又像是都生病了。她害怕了,腳像沾了膠水似的一步也挪動不得,就這么呆呆地聽著那聲音逐漸消亡。

謝天謝地,片刻,門的另一面終于傳來了媽媽正常的聲音,前面有一些桔年聽得不是太清,“……再生一個,我是沒有什么不愿意的,但是院里計(jì)生抓得嚴(yán),該被處分的吧。”

“處分就處分,要是沒個兒子,這輩子也沒有什么意義了。”

“生下來容易,可怎么上戶口啊?”

“總有辦法的,多托幾個人打聽打聽。”

“當(dāng)初第一胎要是生個男孩就省心了,現(xiàn)在也不用煩心這事。”

“要不,我們把桔年給送走?”

“呸,好歹是你親生的,你也不怕別人戳你脊梁骨。再說,往哪兒送?又不是個寶?誰肯要?”

“你還別說,我有個主意,要不把她戶口轉(zhuǎn)到我姐那兒去,給點(diǎn)兒錢,讓她跟我姐他們兩口子一起過,我們這邊事情就好辦了。再不成,給點(diǎn)兒錢,托人開個殘疾證明什么的……”

桔年聽著,聽著,像是懂了,也像是不懂。漂亮的輕紗舞衣,背后好像濕透了,粘在背上,又癢又熱。他們在討論她,還有她未知的敵人。爺爺死了,連爸爸媽媽都不要她了。他們壓根就不喜歡自己。

就在這種時候,桔年居然還一個激靈地想起來,還有一場演出在等著她呢。她貓著腰,做了壞事似的逃離出她的家,憋著一口氣沖到幼兒園臨時搭建的舞臺后臺。小朋友們已經(jīng)在候場了,負(fù)責(zé)他們這個舞蹈的老師一見到她被汗水沖刷得小花貓一樣的臉,又是生氣,又是松了口氣。

舞臺上,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在翩翩起舞。扮演公主的桔年踮起腳尖,紗裙白云一樣飄揚(yáng),她是全場注意力的焦點(diǎn)。

爸爸媽媽起床了嗎?他們也來看她表演了嗎?她忽然想起,她不該這么鬧騰,爸爸媽媽喜歡她安安靜靜的樣子,否則,他們不知道要把她送到哪兒去。

就這樣,一個孩子想著她緲不可知的未來,漸漸地,竟然在舞臺上忘記了她的舞步。桔年越跳越慢,越跳越慢,到了最后,竟然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舞臺下一片嘩然,她看見了,也聽見了。指導(dǎo)老師急得跺腳,不停地朝她打著手勢。

哦,她該旋轉(zhuǎn)了,拉著扮演王子的小朋友快樂地旋轉(zhuǎn)。桔年拉起了身邊的男孩,一圈,兩圈,三圈……轉(zhuǎn)動的時候她什么都忘記了,只記得旋轉(zhuǎn)。就在這個時候,所有的人都笑了起來,大家如此高興,前俯后仰。桔年忽然發(fā)現(xiàn),扮演王子的小朋友正呆若木雞地站在舞臺一角,那她手里拉著的是誰?

透過身邊那男孩臉上的油彩,桔年如夢初醒,被她強(qiáng)拉著轉(zhuǎn)圈的,是父母剛從外地調(diào)到本院的一個孩子,他被臨時叫來頂替一個星期前發(fā)高燒的小矮人。桔年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轉(zhuǎn)啊轉(zhuǎn),牽錯了一個王子。

又或者,她根本不是公主。

白雪公主的故事在笑聲中落幕,從此,桔年排斥所有在眾人注視下的表演。她慢慢地從蝴蝶收斂成了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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