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那邊……在那邊……總之，小北，不管到最后怎么決定，這件事里錯的那個人都是我。

韓述回到住處，走到樓下的門衛(wèi)處看見背著羽毛球拍跟門衛(wèi)聊天的朱小北，才想起他和小北約好的一周一會。他懊惱地看了看時間，幸而離說好的時間還有三分鐘，朱小北來早了，但是他拎著他剛采購回來的新窗簾，忽然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朱小北跟年過半百的門衛(wèi)大叔聊得正是興起，經(jīng)別人提醒才注意到經(jīng)過的韓述。她勾著球拍三步并作兩步跳到韓述身邊，拿起他的手腕也看了看時間，笑道：“我靠，精英們都把時間掐得這么準(zhǔn)嗎？”

他們說好了要一起去打球的，場地已經(jīng)提前預(yù)訂了。韓述是個精力充沛的愛動之人，一段時間沒有舒展筋骨，就會覺得悶得慌，這一次他看到了朱小北一身的運動裝備，竟覺得有些疲憊。但他不想掃了朱小北的興，畢竟是有言在先，便還是說道：“再給我五分鐘，我上去換衣服。你上去坐一會兒，或者繼續(xù)聊，我?guī)追昼娋秃谩！?

朱小北不置可否地在他后面跟了幾步，見四下無人，便打趣道：“看你眉毛都在頭上打了一個結(jié)，一周不見，該不會又從爸爸榮升到外公了吧？”

韓述夸張地假笑兩聲：“很好笑。”

“說真的，看慣了你神氣活現(xiàn)的樣子，換這表情我不習(xí)慣。”

韓述雙手揉了揉面龐，做了一個換臉的表情，用標(biāo)準(zhǔn)的六顆牙笑容面對她：“這樣您老滿意嗎？”

他說完繼續(xù)穿過綠化帶往電梯間走，朱小北跟了上去：“這才差不多。對了，韓述……”

說這句話的時候，不知怎么的，前行著的韓述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停了下來，剎不住腳步的朱小北差點兒前胸貼后背地跟他撞上。

“我有話要跟你說。”

“小北，我有句話想要跟你說。”

幾乎相同的一句話，兩人差不多同時脫口而出，說完了之后都愣了一下。

“你先說。”韓述打住自己臨時起意要跟朱小北好好談?wù)劦钠惹心铑^，遵循著女士優(yōu)先的原則。

朱小北撐著腰撲哧一笑：“這種時候我們倒是有默契了。真的讓我先說？好吧。”她裝作很認(rèn)真地挺直了腰，“那個韓述啊，我過兩天可能會離開G市，有些事需要回新疆處理一下。”

即使在這個時候，韓述職業(yè)性的敏感還是讓他注意到朱小北話語里獨特的用詞，關(guān)于新疆，她用的是“回”，而不是“去”，仿佛那邊是她的家鄉(xiāng)，可她明明是沈陽土生土長的姑娘，新疆不過是她短暫求學(xué)的地方。

韓述選擇了不指出這一點，他聳了聳肩：“什么時候出發(fā)？有很重要的事嗎？”

“一點兒私事，對我來說也算是重要吧。”

“那沒關(guān)系啊，需要我給你訂機票嗎？什么時候走，我送你去機場？”

“送什么，我又不缺胳膊少腿的，飛機場誰不會去？”朱小北大大咧咧地說。

“去幾天，要不回來的時候我去接你？”

“不用，我也不確定什么時候回來，學(xué)校那邊請了長假。”

“哦。”韓述頓了一下，確實有幾分疑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guī)偷蒙厦幔俊?

“大概不行。”朱小北笑著說，她撓了撓頭，“韓述，我們認(rèn)識也有挺長一段時間了吧？”

“嗯。”

“你這家伙，雖然窮講究又臭美一些，不過還是挺可愛的。”

“求求你別夸我，我難受。”

“別打岔啊，夸你是過門罷了，我是想說……你也試過吧，有一些地方，一些人，雖然沒有什么意思，但是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怎么說呢，魔力？”

韓述看了朱小北一眼，沒有說話，朱小北覺得自己說的話自己聽著都暈，可是莫名的，她覺得韓述應(yīng)該理解。

的確，韓述從朱小北的話里隱隱聽出了一些什么，他靜靜地站在原地，沒有出聲，原本打算要說的那些話，似乎都失去了必要性。

“輪到你了，韓述。”朱小北學(xué)他做了一個“洗耳恭聽”的手勢。等了一會兒，卻沒有聽到韓述說話。

“啞巴了？我還以為你要跟我說你家的新窗簾。”

朱小北人是豪爽，心卻不粗，韓述是知道的。他提起手里的東西看了一眼，所謂的隱秘，大概只有當(dāng)事人自己覺得是隱蔽的。

他索性直接問：“小北，你跟她……你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他決定了，要是朱小北問“她”是誰，他就會當(dāng)自己什么都沒有說過，直接跳過這一話題。

朱小北側(cè)著頭，韓述起初以為她是為這句沒頭沒腦的問話費解，原來她是在回憶。

“我以為你會早一點兒問我這個問題，你們南邊的男人，就是差了這點兒爽快。你是問我跟謝桔年嗎？我跟桔年是去年在火車上認(rèn)識的，她從G市到蘭州去，當(dāng)時正好我也要從蘭州站轉(zhuǎn)車回烏魯木齊，36個小時，差不多兩天兩夜，她就坐在我對面的位置上，想不認(rèn)識都難。說來你都不信，更巧的在后頭，那次我回到新疆屁股還沒坐熱，辦好了手續(xù)又得屁顛屁顛地往回趕，沒想到在蘭州站候車的時候又讓我遇上了她返程。她跟我的車票不是同一個車廂，結(jié)果我跟別人換了個位子，又跟她面對面地坐在了一起。你還別說，她這人有意思。”

“蘭州？”韓述費力思索著自己關(guān)于謝桔年的貧乏記憶，沒有一項與這個地點相關(guān)，而且根據(jù)他從卷宗里了解到的情況，桔年父母雙方均沒有北方人。他不知道她一個女孩子為什么要孤身千里迢迢地奔赴塞北。

朱小北好像猜到他有此疑惑，說道：“人家是去旅行的。怎么，一個人就不能旅行？看你這想法俗的……別以為就你們這兒四季如春，西北大漠就是光禿禿的一片，其實那邊值得一去的地方多了去了。”

既然說到了這里，韓述也不想再遮遮掩掩，追問：“她在火車上有沒有跟你聊起過什么？”

“其實你想問的是她有沒有問起過你吧？”朱小北說話一點兒彎都不拐，讓韓述頗有些狼狽，雖然那確實是他的本意。

韓述這才意識到他們兩人此刻正站在綠化帶的一個垃圾桶旁邊，一個大煞風(fēng)景的場所，這場突如其來的對話本來就是唐突的。他和朱小北是一對名正言順的戀人，可他們聊起對方的隱私，卻猶如隔岸觀火，這種感覺稍微往深處想一想，都是非常怪異的，以往他們似乎都沒有感覺到，是不約而同的粗心，還是大家都刻意地忽略？也許朱小北第一次在布藝店里就看出了什么，有些東西是那么明顯，可是她沒有問。同樣的，韓述不也沒有追問，身為自己女朋友的朱小北為什么草草交代兩句就趕赴新疆，連一個歸期都沒有嗎？

朱小北看了一眼韓述手里拎著的東西：“新窗簾看上去真不錯。商店里最喜歡的就是你這樣的顧客了。韓述，有些事情你想知道的話，為什么不自己問她，我發(fā)誓如果當(dāng)初我知道我跟她的關(guān)系會這么狗血，我會八卦得更加徹底一些。”

韓述試著去探究朱小北話里的意思，可是她眼里的坦蕩一覽無余：“韓述，你認(rèn)為非明是你的孩子？我跟這女孩打過兩場球，小小年紀(jì)球打得不錯，過幾年我都贏不了她。”

原來她連謝非明都認(rèn)識。韓述搖頭：“我不知道，大概不是……可我忽然覺得，好像不是孩子的問題。我今天去找了謝桔年，是，我承認(rèn)我心里有愧，一句話，她說她原諒我了，所有的一切一筆勾銷。可是，事情不應(yīng)該是這樣啊，小北，我沒有想到我剛剛開始準(zhǔn)備，她就按了停止鍵。”他繼而自嘲地笑，“我不知道怎么停下來，不久前，我還在孩子的老師面前撒了個謊，她們都以為我真的是孩子的爸爸。”

“我說你這人平時看上去挺正常的啊，怎么關(guān)鍵時候彪乎乎的……好了，我明白了。你說，還是我來說？”朱小北用她習(xí)慣性的咱哥倆誰跟誰的姿態(tài)拍著韓述的肩膀。

“說？說什么？”

“別跟我裝傻，你看起來可不像說廢話的人。”

韓述沉吟片刻，抓著朱小北停留在自己肩膀上的手說道：“不如等到你從那邊回來再說。如果你在那邊……在那邊……總之，小北，不管到最后怎么決定，這件事里錯的那個人都是我。”

朱小北不以為然：“誰對誰錯，我都免不了我老娘一頓胖揍。在她看來，甩男人可恥，被男人甩更是可恥的立方……你快給我上去換衣服，說好要陪我打夠三個小時，趁你狀態(tài)不好，姑奶奶就不信贏不了你！”

朱小北和韓述的這場球其實只打了四十分鐘，期間韓述的電話響了好幾次，放在背包里，誰都沒有聽見。直到中場休息，他才回了個電話，之后走向朱小北，臉色說不出的怪異。

“咋……咋了，你玄孫降生了？”

韓述搖頭，一邊用毛巾擦拭臉上的汗水：“院里打來的，公事。”

“今天不是周末嗎？”

“剛剛接到通知，我負(fù)責(zé)的那個建設(shè)局的案子……當(dāng)事人上廁所的時候，撬開衛(wèi)生間的氣窗，從六樓跳了下去，當(dāng)場死亡。就在半個小時前。”

“不會吧？就是你說馬上就要結(jié)案的那個？”朱小北也嚇了一跳，雖然她跟那個貪污的小科長素昧平生，但是一條人命就這么生生地沒了，還是讓人發(fā)懵。

事關(guān)職業(yè)機密，韓述也沒有說太多，匆匆點頭，跟朱小北交代了幾句，衣服也顧不上換就飛也似的趕往單位。他一度認(rèn)為，他在城南區(qū)最后一個案子確如蔡檢所說，簡單到如切白菜一樣容易，一切如同板上釘釘，不用費多少工夫，就可以結(jié)案，然后他順利走人，到市院赴他的新任。這一次韓述錯了，無論是事業(yè)還是感情，他認(rèn)為簡單的事情，其實都遠比他想象中的要錯綜復(fù)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