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你好點了沒?”
我干瞪著眼睛,不說話。
扭頭看著外面,一片蒼茫的白色。
今天陰天。
“你這孩子……怎么會……”
南燕枚欲言又止的責怪,包含著我最熟悉的淡然和安穩。
呵呵,南燕枚女士,從來都沒有對我滿意過。
不論是我拿了全校第一名,還是校際才藝大賽奪了冠軍,甚至被選中上了一期時尚雜志,做了眉目顧盼生輝的封面女郎。
這些,南燕枚從來都是隨便“嗯”幾句,然后從她那昂貴的錢夾里抽出很多張粉紅色的鈔票。
每次盯著這些紙上粉紅色的“100”,我都像全身的喜悅被“刷”地抽取掉。
變成一個不會說話的廢人。
我會微笑,會說“謝謝”,然后拿起這些代表著我父母“愛”的紙幣,轉身離開。
所以,我變成什么樣子,南燕枚女士大概也只能保持到這種淡然狀態吧。
不會再表現出更多的驚訝和激動。
哪怕,她的女兒,她17歲的女兒打胎未遂。
哪怕,她17歲的女兒,梨七七,因為刮宮沒刮干凈,所以在教室中被一個男生背來醫院再刮一次。
“七七,你倒是說句話啊。”
南燕枚又輕輕說了,語氣中有了輕微的責備,“我在這兒守了你一天了。”
我轉回眼睛,張大眼睛,瞪著這個風韻猶存的貴婦。
“什么時候,自己母親照顧女兒是一種額外的補貼了?”
我聽見自己輕聲說。
貴婦南燕枚立起身子,仿佛不認識我一樣,瞪著我。
接著無力地扶了扶額頭,對我說:
“你好好休息吧。我有空再來看你。這些你先拿著。”
十幾張粉紅的紙幣輕輕放在我床旁邊的柜子上。
我別過臉,沒吱聲。
“對了,那男生叫什么?”
“誰?”
我問。
“送你進醫院的。”
南燕枚的臉色不怎么好看。
“Calvin。”
“你們學校的?”
“是。”
我干巴巴地答。
南燕枚的表情很奇怪。有些冷漠,夾雜著怨懟,還有些怒火。
接著她站起來,拉開門的時候,南燕枚轉身看了看我,有些欲言又止,像是要說一件事但不知道怎么開口。
最終還是說了出來:
“七七。我努力爭取過撫養權……可是……”
頓了頓,“你爸的律師更精明一點。”
接著嘆口氣,走了出去,把門關上。
我看著那扇白色的門,和門頂上鮮紅的“VIP”三個字母,突然很想笑。
我不知道為什么我要被送來這種地方。
我是誰的VIP?
--你爸的律師更精明一點。
我的親生母親,南燕枚,在自己女兒差一點死在教室中結果被人及時送過來搶救成功,昏迷了一天之后剛剛醒來,跟我說的幾句話里的最后一句,竟然是這么一句話。
天底下有那么多話可以以一個母親的身份對女兒說。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時候的事?”
--“你為什么這么做?太讓我失望了!”
甚至--
--“你別給我念書了!你怎么就這么不省心呢?!”
哪怕嚴厲一點,再嚴厲一點,我都不怕。
哪怕,表現出一點點關心、在乎我的情緒,也好。
小說里的情節不都應該是這樣嗎?
這樣驚天動地的家庭大事,父親氣得暴跳如雷要找男方算賬,母親開始會狠狠扇個耳光給女孩,然后心疼得眼淚一直掉。
不應該是這樣嗎?
為什么到了我這里,全部都變了?
我望著南燕枚的背影,突然覺得什么東西哽在喉嚨里,想說,不想說。
媽,留下來陪陪我。
求求你,留下來陪陪我。
這么一句話,哽在心里,像是燒紅的土豆,燙得我眼淚硬生生地要掉出來。
可是,眼淚終究停留在了眼眶中。
從家里梨左峰開始沖南燕枚大聲怒吼,從南燕枚把昂貴的花瓶砸得粉碎,從他們再也記不得給我過一個生日。
從那時候起,我就告訴自己:
我不要成為任何人的累贅。
我要堅強,我要驕傲,我很優秀。
我是十全十美,獨一無二的梨七七。
成績每次名列前茅,才藝大賽常常奪得桂冠,能歌善舞,聰明伶俐。
我梨七七下定決心,要活得非常非常精彩。
我也一直以為,自己完全掌握了自己的命運。
成績優異,連續跳級,考上北大,考上美國常春藤的全額獎學金,碩博連讀,功成名就。
我給自己劃了一條我自己領悟范圍內最得意,最認為可行的路來走。
可是,現在。
我為什么會突然,感到非常非常的難過。
非常,非常非常地,想讓誰抱抱我。
“篤篤--”
高跟鞋的聲音從病房外一路傳過來。
我心頭微微熱了起來,甚至有點期待地緊緊盯著病房。
到底是自己的母親,再怎么生氣,還是放不下的吧?是不是?
這次,我保證會一言不發,無論南燕枚說什么。
就算她一如既往地冷漠對我也好。
我統統都認了,只要她能在我身邊,留著陪我。
門開了,我閉起眼睛,裝睡。
高跟鞋的聲音變成輕輕的咚咚聲,磕著地板,小心翼翼的樣子。咚咚聲一直延伸到我病床前來。
怕吵醒我吧。
我心里有了小小的感動。
我翻個身,打算睜開眼,說一句:
“媽,我想吃雞絲粥。”
結果,我看清楚眼前的人時,瞬時瞪大了眼睛,剛準備好的話立刻從嘴巴里吞了回去。
仿佛整個人被從頭到腳澆了一桶冰水。
“你來干什么?”
我的聲音突然前所未有的尖厲。
對方好像早就意識到了這種情景,無所謂地聳聳肩,把一堆吃的和一個精致的大湯罐堆放在病床的柜子上。
“你出去,你出去!”
我感覺自己的聲音越來越激昂,有點歇斯底里。
“七七,我們以后是要一起生活的。你這個樣子我可沒辦法幫你。”女人皺皺眉頭,抱著胳膊站在我面前,盯著我,慢條斯理地說。
“你給我滾出去!狐貍精,破壞別人家庭的狐貍精!”
我張開雙手瘋狂地朝空中亂抓,似乎想抓住那個女人的一點東西。
女人往后退了一步,看著我的臉上浮現出可憐的表情。
“梨七七,要是問誰先背叛家庭,還是先問問你的好媽媽吧。你這么鬧沒人能幫得了你。”
我一揚手,把桌上所有的東西連同那個精致的湯罐一同揮到地板上。
“啪嚓!”
水果滾落的咕嚕咕嚕和器皿的碎裂聲同時在VIP病房里發出巨大的聲響。
女人冷冷地看著我,一言不發,接著突然嘴角露出一絲微笑,說:
“湯是你爸爸找人幫你煲的,你這么丟下去,你爸爸大概會難過吧。”
她說這些的時候,臉上的笑容一直在,甚至有更進一步的漾開,直到整張臉充滿了夸張的甜膩。
我看著她的笑容,竟然有一陣子的惘然。
她的確是個好看的女人,媚到極致的一種清澈。
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想到碩北極。
也是非常好看的人。
這些好看的人,都會在傷害我的同時沖著我微笑,都笑得那么好看。
這些笑容好看的人,統統,都是我的敵人。
陸
“怎么不多休息一下啊!你這可是闌尾炎哎!”
VV拎著一個塑料罐子,站在我面前。表情像是要把我吃掉。
“VV,什么時候你幽默感這么差勁了?”
我邊穿衣服邊淺淺地笑。
VV把湯罐重重放在桌子上,點著我的額頭。
涼涼的手指,涂著淺淺的淡粉色。
VV有很好看的手指和指甲。VV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
VV和我沒有任何血緣關系。
但是,她是我的親人。
柒
一年前。
全市八所高中學院聯合舉辦的高中生演講大賽,我一路過關斬將,最終闖入女生組的決賽。
決賽八個人,最后只剩下了兩個。
來自南源高中一年級的我,和幕北高中二年級的雙小懂。
全世界都知道,南源和幕北兩個高中在升學率和各種競爭上,從來都是不相上下,一定要拼個你高我低。
而那時的我和雙小懂的較量,不是我們個人的較量。
是南源和幕北的較量。
從小到大,經歷過無數演講比賽的我,太明白該怎么擺放手勢,什么時候該微笑,什么時候該嚴肅,什么時候該慷慨激昂。
對于分組進行比賽,一直沒有正面交鋒過的雙小懂,只聞其名,未見其身。
但是,我不怕。
一丁點都不怕。
就算是最后進行到一兵一卒,又怎么樣。
我只知道,我梨七七,從來沒有輸過。
雙小懂演講完畢,那些如潮水般的掌聲我在后臺也是可以聽得見的。
9.8分的成績,足以讓這個女生獨領風騷。
不過她當時忘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那就是:
她的對手,是我。
是我梨七七。
沒多久,雙小懂穿著素凈的深色裙子走進了后臺,被一群人擁圍著。
“小懂,你剛才簡直就像一只高高在上的開屏孔雀公主!”
不知哪個想拍馬屁的突然來了一句。
我當時就“哈哈”大笑起來。
“世界上,好像只有男孔雀才開屏吧?”
我站起來,輕輕往嘴唇上點一點嫩色的唇彩。
Dior的唇膏,南燕枚買給我的許多東西中的一個。
也是我的無敵殺手锏。
“別忘了,女孔雀的尾巴可永遠是光禿禿的哦!”
我巧笑嫣然,然后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和雙小懂青一陣白一陣的臉色中,微笑著走出了后臺。
從我聽見人們給雙小懂的那些掌聲起,我就知道了。
雙小懂輸定了。
主持人報幕完,在市中心的大禮堂內,我一身清純的學生裝,輕裝上陣,紅色的幕布一拉開,我的聲音和動作,統統運行起來。
每一個關節,每一個發音,每一個眼神。
向別人傳遞我的想法,這種本事,是我天生的本能。
碩北極曾經看著我的眼睛說:
“七七,只要你愿意,這個世界上沒有你抓不牢的人心。”
哦,又是碩北極。
碩北極,當時就坐在臺下的第一排,在我登臺的時候,晃動著一支顏色鮮亮的彩帶。
我們的暗號。
碩北極說,只要看到這條彩帶,那代表我一直一直站在你身邊,給你加油,鼓勁。
當時的我,竟然就真的看到了。
鮮紅色的一點點,微薄得可憐,卻是我最重要的力量源泉。
我演講完,淺淺鞠躬,下臺。
走過后臺的時候,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看我。
我沒聽到掌聲。
一聲也沒有。
但是--我知道,我贏定了。
因為轉瞬,我就聽到禮堂中要掀翻屋頂的狂熱掌聲,像迎接英雄的凱旋,像歡呼新王的登基,像慶祝一切一切的光榮勝利。
這些光榮,這些榮耀。
是我的。
我梨七七的。
雙小懂站在我面前,灰白著臉孔,她四周所有的人都灰白著臉孔,盯著我不說話。
眼神中跳動著隱約的光芒。
我知道,那是畏懼的光。
梨七七經常讓人感到害怕的。
這是我早就知道的一點。
曾經,非常喜歡我的一個男生,和清和一個檔次的,暴發戶的兒子,在最后一次給我2000塊的化妝品埋完單后,對著我說了一句話:
“梨七七,你是一束盛開的罌粟花。”
我當時站在化妝名品店中仰頭大笑起來。
從來沒想到這男生竟然也可以吐出這么一句有感覺的話。
接著,在我的微笑中,那個男生轉身倉皇離開,再也沒有回來。
我是罌粟,有毒的,招搖的,迷人致死的花。
讓人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