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近一些,未央才敢斷定那是個人,他撐著淡青色綢布傘,素白色長衫,隱約可見袖口下的一只手白皙修長,腳尖未有任何塵埃污穢,衣裳底端也是未染點滴泥污——他似乎是踏著青云而來,從一個純凈無暇的世界初初降臨紅塵俗世。
她呆了半晌,怔了半晌,懵懂了半晌,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
可是那個人離她愈來愈近,近的幾乎觸手可及,輪廓變得清晰,她已經完完全全的確定是他!
片刻的呆滯后她終于喜極而泣,“恭彥……”
是他!一定是他!年少的時候,他就是這樣一個翩然世外的公子,一襲白衫,一把長劍,便執著她的手說要仗劍天涯。她還記得他白皙修長的手指,交疊過她的指尖,與她的手心緊緊相扣,他們手心的紋路交疊在一起,把彼此刻入生命里,說要生生世世生死相隨……
而在撐傘的那個男子看來,眼前這個臟兮兮、狼狽不堪的女人只是動了動嘴形,用一種近乎崩潰的神情哀念的望著他,他壓根聽不清她在說些什么,不由停下步子,有幾分警惕的從上至下打量著她。
約么十六七歲,不算絕世之容,不過,就著雙眼和臉廓,打扮出來應該別用一番風情。
再往下,他就皺起了眉頭。
好臟。
她好臟。
他突然有點惡心,打算繞道而行。
“恭彥……”
未央卻不知道他的想法,她完全被驚喜沖昏了頭腦,踉蹌幾步向他撲去,卻一下跌了下去——
他皺眉,緊緊的皺眉,不住的猶豫。
終于,白衣男子一陣風似的掠到她的身邊,速度絕非常人,伸出一只手輕易的在她落地之前扶住了她,淡青色的綢布傘蓋過她的頭頂,為她擋去凌空而至的傷害。
他的臉如玉一般溫潤無暇,堪稱完美的輪廓,左邊的額際,一枚淺黃色的月牙兒與絕美的臉融為一體,眼底有著濃濃的溫柔,聲音也是溫柔如水,“姑娘,你怎么了?”
“恭彥……”她緊緊抓住他的手,眼前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男子的容貌,只是抓著他的手如同抓著一根救命草,嘴里反反復復的吟念著,渾身瑟瑟發抖,“恭彥,你、你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的事了么……我那么信任你、那么信任你!你為什么要騙我……”
她的手心里全是濕濡濡的雨水,他本能的想要甩開她,可是她拽的那樣緊,仿佛抓住一根救命草一般,拼盡了全身的力氣。他終于放棄掙扎,任憑她緊緊拽著,給她唯一的溫暖。
她還是不斷的訴說著某些一直想說卻沒有機會說出口的話。
字字肺腑,肝腸寸斷。
他的神情漸漸緩和下來,眼里有一絲憐惜,安靜的聽著她的胡話,也不打斷她,探手放到她的額頭,滾燙滾燙,可是她的身體卻又冰涼冰涼,不停的發抖,不住的往他的身上靠,臉上的淚水打濕了他胸前的衣裳。他的身子忽然一熱,動了惻隱之心,抱起她,耐心的問道,“姑娘,你來這是做什么的?”
他的聲音像泉水一般叮咚作響,清澈見底,一分分沁入未央的耳際,宛如天籟。
她伏在男子胸口上,在這樣的聲音下愈感安定,渾身的顫抖漸漸消止,只剩斷斷續續的哭泣,“我、我來看父皇……我好想他……”
父皇?白衣男子秀眉微蹙,回過頭去——身后是巍巍的崇山峻嶺,黝黑,深不見底,在夜色和雨幕里煥發著別樣的霧氣,說不出的恐怖和骯臟。而翻過這座山頭,是云中國最浩大恢宏的皇陵。
她去皇陵看她的父皇?皇陵、父皇?
她是?
這個臟兮兮的女孩是——
白衣男子猛然一驚,意識到她的身份,臉色變了變,想放,卻已放不下,只能趁著她還清醒,繼續問道,“姑娘,你從哪來?”
她迷迷糊糊的吟念著,“萬花樓……萬花樓。”
說著說著,身體也到了極限,她就在男子的懷里慢慢的合上了眼。
“恭彥……”
最后兩個字讓白衣男子眼里一彎深藍色的海愈發深黑,默默端詳著懷里安然的面孔,忽然抬起袖口去擦她面上的污痕,一點點,慢慢的把一張清秀的臉完全顯露了出來,因為昏迷,她的眼簾緊緊閉著,嘴唇也緊張的抿緊,說不出的稚氣。
果真是天使一般的孩子,不該承受這樣的重量啊……
“阿嚏!”
她打聲噴嚏,眉頭反而舒展開,身子往他懷里縮了縮,把臉緊貼在他胸口找尋溫暖,他索性換了個姿勢雙手抱住了她。
她不再掙扎,安然而睡,嘴角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凝望著她,嘴角漸漸浮現一絲笑容,而忽略了他的袖口都被雨打濕了一大塊。
男子把她抱了起來,擁在胸前,如同抱著一個孩子,一手仍舊撐著傘,帶著她消失在雨幕中。
“篤篤。”
敲門聲響起第三遍時,鏡塵夜已經穿戴得整整齊齊,發絲一絲不茍的被玉冠束起,面上白玉無瑕,一身黑衣得體而英氣,眉宇間沒有透露任何感情,平靜的如同一泓秋水,攔住了要去開門的夜姬,仿佛預感到什么似的,獨自去開門。
輕盈的步伐踏到沉香木的樓階之時,發出微微的聲響,不知怎地,竟有震耳欲聾之感。
他在思索該用怎樣的態度來面對她。
好像只是片刻,他就到了門前。敲門聲已經消止,他頓了頓,神情變得有些不同,單手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