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學著他的語氣,還故意吐了下舌頭以示不屑,“我怎么啦,您趕緊打小報告跟你爸說,我上班接私人電話,告訴她我是臥底,我在潛伏,我試圖偷走你們家產業,好讓他幫你徹底粉碎我的陰謀。”
他有些無語,就那么一直盯著我不說話。看樣子是在生悶氣,閑人才有工夫生氣呢,我繼續忙我的工作。再說,被人看又不會少了點什么。我當他是空氣。
但空氣也不都是純凈的,過了大約十分鐘,或者更久,他突然想通了似的,嘣出一個字:“滾!”里面至少摻雜著五分的輕蔑。
我好脾氣地看著他,引用他的話說:“有沒有人教過你,讓人家滾,是非常不禮貌的。”
他竟然神奇般地問我:“那應該怎么說?”
我有些錯愕,覺得他的神經反射弧有些特別,但來不及研究,還是先好脾氣地教他:“你可以這么說嘛,請慢滾!”
他好不容易緩過神來“哦”了一聲。
輪到我有些緩不過神來了,這反應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拿起手機看了下表,用盡量平和的語氣跟他說:“你看夠了吧?再看我就收費了。”
“我……”他低下頭,似乎在猶豫。
“你什么呀?”他的態度急轉,搞得我有些糊涂了。
“我想過了——”他鼓足勇氣說,“我覺得那之前發生的,貌似可能也許是誤會。我大概誤會你了。如果我之前的態度有些失禮,我愿意道歉。”
我給了他個鼓勵的眼神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便接著說,“但我覺得,即使你真的喜歡我爸爸,并渴望獲得我的認可的話,我覺得這有難度。雖然我留過學,思想還算開放,但讓我接受我爸的情人比我小,這需要時間。”
一陣天旋地轉后,我帶著求生不能求死不能的表情,趴在了辦公桌上。
晚上陪客戶吃飯的時候,沒想到會碰到林清揚。而他,似乎沒認出我來。
林清揚是林仙兒的爸爸。我認識林仙兒的時候,她爸跟她媽正在鬧離婚。那時候,每次去林仙兒她家,總是看到她媽不是在抹眼淚就是在默默發呆。聽林仙兒講,他爸算是最早下海的一批人,通過去廣州倒騰衣服,賺下第一桶金。后來,開了自己的服裝公司,創業的初始階段,少不了受苦,她媽媽像所有默默奉獻的女人一樣,不叫苦,不叫累,跟著她爸爸吃咸菜,加班熬夜,等到所有的苦都熬了過來,她媽也淪落為黃臉婆。她爸為了報答她媽,就讓她媽做起全職太太,把財政大權也都交給她,讓她該吃吃,該玩玩,什么事都不用操心。只是,最后故事還是落入俗套,她爸爸都快到知天命的年紀時,突然愛上美女畫家李婉兮,且愛的轟轟烈烈,連公司和家都不要了,只要能給他自由。林仙兒她媽多次挽救無果后,最后只能成全了他們。我從不知道,一段夕陽戀也能搞得那么蕩氣回腸的,林清揚真的是凈身出戶,只是這幾年又開始從頭再起,開起一家服裝加工廠。
當然,在外人眼里的蕩氣回腸,對當事人來說,卻不啻于滅頂之災。林仙兒看了太多的她媽的眼淚,至今都不認還有這樣一個爸爸。我仍清晰地記得林仙兒那決絕冷酷的眼神。那次我們鬧事被逮到拘留所,他爸爸來領她,她幾乎潑婦般地喊著:“林清揚,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樣的爸爸,我就是死了也都不用你管!”
其實,她爸爸真的不是個壞人。相反,從小到大,簡直就是好爸爸好丈夫的范本。據林仙兒自己說,每次她爸爸到一個地方出差,都會買當地最好的玩具和最好吃的東西帶回來給她和她媽媽。而每一個節日,她們一家三口會到各地去玩,幾乎玩遍了整個中國。也許,就是因為之前的他太溫柔太完美了,當他把一切都沒收時,她們才覺得更加惋惜更加心痛更加憤怒。
而林媽媽更是絕望了很久,她的老公實在太完美了,即使到最后的離婚,他的做法也完美得無可挑剔,他把車子房子都留給了她娘倆,甚至怕她不善經營,怕她承擔不起公司債務,他把公司變賣資產,然后把錢全數給了她。
只是,他永遠也不知道,也許是裝不知道,即使把全世界的財富都給她們,怕也難以彌補他造成的傷害。對大部分女人來說,最珍貴的不是金錢、珠寶或房子,而是愛和愛的尊嚴。
酒桌上的推杯換盞無非那么幾套,而我作為總經理助理要做的,是活用杠桿原理周旋于各種敬酒,盡量少喝或者干脆能推就推地保護好總經理。
在我第三次幫蘇總喝掉別人倒的酒后,蘇總幫我說話:“你們可別欺負我這小助理啊,把她灌醉了,我那爛攤子誰幫我收拾?”
還在準備灌我酒的客戶說:“蘇總,你這助理可是小滑頭,放心吧,她厲害著呢,哪那么容易醉倒。”
林清揚拿著酒過來:“陳總,來,我敬您個酒,您眼里可不能只有小姑娘,而看不起我這糟老頭吧。”我有些感激他,很明顯,他是為了幫我解圍。
“林經理,您太客氣了。看您風流倜儻的,倒是會憐香惜玉。”
“嗨,我還憐香惜玉,我女兒都像她那么大了。要說,也只能扯到疼惜。”
林清揚確實稱得上一老帥哥,即使上了年紀,都有些玉樹臨風。不像敬我酒的陳總,那肚子都跟四五月的孕婦。豈止是四五個月了,簡直是臨產之前的雄姿。
只是,老的帥哥跟風韻猶存的遲暮美女一樣,讓人看了,總覺得有股心酸。我也說不上為什么,我覺得林清揚即使在大笑的時候,都有那么些寂寞甚至稱為憂郁的東西。
我把我的感覺說給林仙兒的時候,她有些不屑:“人家風流快活著呢,最缺的就是寂寞。”
“你還沒有原諒你爸爸?”
“這輩子甭想讓我原諒。”林仙兒語氣決絕。
“那你這輩子真不打算認他了?”
“他當初想要離婚的時候,就是打算一輩子不要我了。我又何必去認他?再者說了,我要是還認他為爸,不就是背叛我媽了?”
我遲疑地說:“可是,在他幫我擋酒的時候,我感覺他很想念你這個女兒。”
“你別忘了,他可是還有個刁蠻跋扈的女兒——李桃,對了,你還記得那個小賤人吧?她現在還是我的競爭對手呢。”
李桃是我們的宿敵,講起跟她的淵源,足可以寫一馬車再加一麻袋,且都是現代版本的《步步驚心》加《宮心計》。
我有些驚訝:“你是說她也開廣告公司?那她有沒有找你麻煩?”
“雖然搶走了我的一個單子,但還算公平競爭。她現在可不敢輕舉妄動,別忘了,她頭上還留著我送給她的傷疤呢。”
“可別好了傷疤忘了疼!算了,不說她,還是說你爸。”
“我爸有什么好說的?”
“林仙兒,假設事情是另一番景象,你爸為了維持你們的家,只知道犧牲和付出,忍痛割愛,隱忍殘生,付出的代價是他下半輩子都不會幸福。如果是這樣,你會不會為他感到心疼?”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操這份閑心。我一直覺得,林仙兒看著什么都不在乎,看著什么都無所謂,但她并沒有真的快樂,也許因為她之前受了太大的傷害,至今都未釋懷,才導致她形成現在的樣子。
“這種事情根本沒法假設。事情的真相是在我和我媽都需要他的時候,他拋棄了我們。你想讓我怎樣,讓我原諒他?讓他既得到愛情和自由,又要他女兒諒解、孝順,憑什么好事都讓他占盡了啊?”林仙兒說起來顯得憤憤不公。
我不免老生常談:“是啊,我們總被教導嚴于律己,寬以待人。但實際上呢,都是原諒自己容易,原諒別人難。林仙兒,我只是希望你能放下。放下,不是為了原諒別人,更是為了自己能夠解脫。”
“我活得好好的呢,有什么好解脫的?”她又恢復了那副愛誰誰的樣子。
“可是,你不相信愛情。你也不信任男人。”
她神色一變,轉而恢復正常:“我都打算要跟周鶴結婚了。”
“你只是覺得周鶴不會背叛你而已。你愛他么,你問問你的內心。林仙兒,我只是事前給你個提醒而已,沒有誰能保證永遠不背叛誰,但是,你不能因為害怕背叛,就不去狠狠愛一個人。也不能因為害怕背叛,就覺得找一個不愛的人就不會給你帶來傷害。”
“你憑什么覺得我不相信愛情?”
“在你表姐的愛情出現問題時,你的態度不是震驚,而是覺得那理所當然。仿佛看到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終于閉眼,你只是覺得,時候到了而已。”
“你又憑什么覺得我不愛周鶴?”
“我就是沒有感覺到而已。真的愛一個人,是那種時刻膠著的狀態,是在一起都覺得還在想念。而你們呢,一周見一次,就跟老朋友似的,熟悉卻不親密。就像在高中時,周鶴喜歡你,你也沒有討厭他,稀里糊涂地就在一起。后來,李桃跳出來搶,你雖盡力維護,但更像維護一個玩具而不是一個愛人。”
“也許,我天生就是愛無能。”
“沒有哪一個人天生愛無能。放下你的仇恨,放下你過度的自我保護,你會覺得這個世界跟你害怕的那個世界是不一樣的。”
她盯著看了我一會兒,然后冒出一句:“你不當心理學家真是可惜。”語氣半是認真,半是戲謔。
我還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嘛,嘆氣道:“再好的醫生都醫不好自己。”
她突然沒來由地說了句:“楊小樂,我很遺憾你失戀的時候我沒在身邊。”
我心里一熱,但嘴上吹著涼風:“去去去,一邊去,別跟我玩煽情這一套啊!”
她故意夸張地語氣:“老天啊,我太迫切地想要看楊小樂失魂落魄的樣子了!”
“你這沒人性的家伙,哭的時候千萬別找我!”
我突然想起高中時的林仙兒。那時候,仗著她比我多看了些周易相書,又多研究了點星座,憑著那半吊子的水平,她總是動不動就裝神婆。她曾看著我的手紋,神神叨叨地說:“楊小樂,你上半輩子,注定情路坎坷啊。”這句話雖然悲觀,還是讓人看到希望。我眼睛一亮,問了句:“那下半輩子呢?是不是能翻身?”她一臉憂戚地看著我,沉重地說:“下半輩子啊,慢慢你就習慣了。”搞得我當時真想如來神掌劈下去替她提前超度。
沒成想,一語成讖,至少有那么絲靈驗的是,我的情路確實坎坷。看來,她比我更具備烏鴉嘴的潛質,甚至早在多年以前,她就已經在黑烏鴉界嶄露頭角。
我覺得我還是小看她了。
邊吃飯邊閑聊,不知不覺就晃過去兩個小時。我不時地往四處看,卻一直沒發現胡姐在哪兒。林仙兒忍不住問我:“你總往角落看什么呀,找人還是找蜘蛛?”問完,眼睛隨著我的視線瞎轉悠。
我隨口跟她扯:“嗯,我怕人變成蜘蛛精了,所以連每一個角落都不放過。”
“你以為誰都有你那本事呢,一會兒變妖,一會兒成魔的。”林仙兒喝了口啤酒,饒有興致地跟我打趣。
我奇怪的是,今天怎么店里這么冷清,除了靠窗的一對情侶,就剩我和林仙兒在撐門面。以前雖說沒到高朋滿座排隊擁擠的地步,但至少還是熱熱鬧鬧的。而今兒大家都跟約好了似的,說不來就不來了,難道是不宜出門。我掐指一算,不對啊,今天是大安。
看我擺出那架勢,林仙兒笑道:“還來勁了啊你,也不怕班門弄斧砸到自己。”說完,她拿起一只螃蟹對付起來,一邊奮斗著一只蟹鉗,一邊隨口問我:“你掐指算出什么啊?”
確實,在一代半仙林仙兒面前,我怎好意思裝神弄鬼。我還是暫時不要臉地說:“我掐指一算,你今日不宜飲酒啊。”
林仙兒扔下剛剝好的蟹鉗,二話不說拿酒瓶倒了滿滿一杯,然后咕咚一口氣喝完,喝完后,挑釁般看著我:“喝了又能怎樣呢?”
我坐在那不說話,故作高深。
她得意地哼了一聲,繼續大大咧咧去拿未吃完的螃蟹,卻聽驚呼一聲,看過去,有血珠從手指頭不停地往外滲出來。原來手指不小心被蟹殼割破。她一邊吸著手指,一邊幽怨地看著我:“果然不宜飲酒。”
其實,我只是按照生活常識想到吃螃蟹時不宜喝啤酒,還真沒想到會有血光之災。我暗自驚嘆,近墨者黑,沒想到才跟林仙兒接觸不過幾天,我身上就越來越沾有烏鴉嘴的惡俗神韻。
林仙兒拿創可貼包扎好手指,正兒八經地問我:“從進店里,你一直在四處尋找,你到底找我媽呢還是找我姐?”
我由衷地感嘆:“林仙兒,你不容易啊!”
她摸不著頭腦,問我:“這話從何說起?”
“你看看,這么多不懂事的婦女輪番讓你操心,容易么你。”不等接受到她的白眼,我急忙轉移話題,“對了,你媽呢,打麻將去了還是戀愛去了?”
“還說呢,這周三她們因為玩麻將贏錢,被人舉報,還是我去派出所把她領回來的。”林仙兒哀怨地向我訴苦。
我忍不住笑,她們還真是對活寶母女。一般都是倒霉的媽媽去領不爭氣的孩子,她們倒好,總是倒霉的孩子去領大錯不犯小錯不斷的媽媽。我又隨口扯道:“都這么久了,你媽還沒回來,不會是進入戀愛狀態了吧?”
“管她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林仙兒的語氣一貫的淡定。
“那你可得抓緊了,別讓你媽趕你前面啊!”我善意地提醒。
“嗯,我讓著她。她愿跑前面就跑前面去唄。”
想到一個主意,我不禁先得意地笑了出來:“干脆這樣得了,你們同一天辦婚禮,這樣,擺一份喜筵,收兩份紅包,多劃算啊。”
“楊小樂,你改行做婚禮策劃了啊?這樣的餿主意虧你想得出來,盼我上娛樂新聞的頭條是吧?”
我趕緊轉移話題:“你表姐呢,最近怎樣?”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飯也很少吃,把自己關在屋里整天以淚洗面呢。”
我們兩個人四目相對,不約而同長嘆一聲。
“她都絕望了這么長時間了,還沒緩過神來啊?壞了,她現在肯定是懷疑人生,覺得生不如死。你們得看緊她啊,小心她做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