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男生還是一副不明白的表情,料想他大概只是理科強。想用筷子蘸著面湯寫,卻突然又打消了這種念頭。
女生攤開男生的手,在他手心里一筆一劃地寫下。
豎。橫折。橫。橫。點。橫。撇。捺。
八畫。
“旻。旻天的旻。”
【陸】行星
“哈,原來是這樣。因為‘冥’字很少用,所以我還猜是不是你的守護星是冥王星才這么叫。”
過去好多日子了,林森的話卻總還在心里繞。顧旻忽然對那顆星星產生了一些好奇,決定中午吃完飯去圖書館查查看。
“公轉軌道:離太陽平均距離5,913,520,000千米(39.5天文單位)。”
那么遠。
“直徑:2274千米。”
那么小。
怎么覺得和自己有點相像?
“這顆行星得到這個名字(而不采納其他的建議)是由于它離太陽太遠以至于一直沉默在無盡的黑暗之中。”
無盡的黑暗。
“冥王星是一顆很特殊的行星。它與海王星的軌道有部分重疊。”
有部分重疊。
“九大行星中離太陽最遠、質量最小的要算冥王星了。它在遠離太陽59億千米的寒冷陰暗的太空中蹣跚前行,這情形和羅馬神話中住在陰森森的地下宮殿里的冥王普魯托非常相似。”
在寒冷陰暗的太空中蹣跚前行。
顧旻突然感到連呼吸都急促起來,血液像是凝固,手腳冰涼。自從上次和林森見面就沒有再聽見過的可怕聲音在腦海中一次次倒帶。
——顧旻,你也很孤單吧?
我也是這樣孤單。
——顧旻,你也很想被人喜歡吧?
我也從沒有被人喜歡。
——顧旻,你也很想擺脫她吧?
我也很想擺脫和海王星重疊的那段軌道。
——顧旻,你也不想有一天這樣默默無聞地死去吧?
我也同你一樣,想快樂而堅定地活著,永遠永遠不要死去。
……
——顧旻,我是冥王星,我是和你命運相似的冥王星,我在對你說話啊。
覺察到接近了真相的顧旻艱難地抑制住悲傷挪向窗邊,天空碧藍無云。那顆星星,即使在晚上也看不見,白天又怎會有半分蹤影?
但是,即使看不見。
顧旻仍可以用心感覺到,在廣袤的太陽系中,有一顆很小很小的行星在自己看不見的地方一刻不停地悲傷旋轉,它的命運和自己相連。
午后人煙稀少的圖書館里,管理員阿姨似乎聽見了某些異樣的聲響,進到里間時才看見,有個規規矩矩穿著校服的女學生正蹲在地上掩面而泣。
無數小塵埃形成通路在書架邊飛揚,陽光在她的周圍畫著圈。
她說著旁人無法理解的言語。
——冥王星,我聽見了。我聽見了你的聲音。
【柒】天文
高考完畢業旅行的清晨,顧旻急急忙忙地拖著行李奔進學校,卻發現自己班級的大巴已經開走了。傻傻地在校門邊呆立了一會兒,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抬起頭,看到林森揮著手一路“顧旻顧旻”地喊過來。
“干嗎站在這里?”
“他們已經走了,”顧旻苦笑著聳聳肩,“我在我們班就是這種不上車也沒人發現的人。”
男生的表情卻一下嚴肅起來,“別笑。”拉過女生的行李,“上我們班的車吧。”
“不用了。不用了。”這么一來,顧旻反而慌張了。
兩個人執拗了半天,林森想想顧旻也不是開朗到可以和別班同學打成一片的女生,勉強不得。
他想了一會兒說:“你等我一下。”
顧旻站在原地茫然地目送他走到七班的車邊說了些什么又走回來。
“走吧。”男生重新提過女生的行李。
“去哪兒?”
“到學生會辦公室把行李放下再說。”
“欸?”
樹蔭下男生側過頭來沖顧旻笑了笑,“我跟他們說我也不去了。”
“那怎么行?”
“那怎么不行?”
正繞著,七班的大巴“突突突”地駛過身邊,車上的男生女生們不整齊地“噓”起來。某個看上去和林森關系很不錯的男生探出頭來叫道:“重色輕友啊你小子!”目光轉向顧旻后又補充了一句,“眼光還不錯啊。”
“要你管!”林森笑著反駁回去。站在一旁的女生卻紅了臉。等到所有的噪音都安靜下來,看見他轉過頭對自己說:“走吧。”無限溫柔的聲音,快要沉溺其中爬不出來。
“林森。”
“嗯?”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吧?”
“嗯,怎么會忘記哦。我那時候真傻啊,晚上做值日的時候錯跑到樓下你們班的教室去拖地。”
“哪里是拖地,只不過胡亂弄了兩下,連燈都懶得開。”
男生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是嘛,我急著回寢室睡覺哩。倒是你,怎么坐在教室里連燈都不開,也不吭聲。”
“我吭聲啦。”
“是啊,等到我把地都拖完了才冷冷地來了句:‘同學,這不是你們班教室。’可真嚇得我魂飛魄散啊。”
顧旻笑著,肩膀劇烈地聳動,笑著笑著,眼睛里就濕了一片。
林森永遠也不會知道的是,那個夜晚嚇得自己魂飛魄散的女生已經整整三個月都沒有說過一句話。把自己默默地封閉在無盡的黑暗里,呆滯地坐著,什么也不要看見,什么也不想聽見。卻在男生冒冒失失沖進教室的瞬間,視野里拓出了一小塊沾染著銀色月光的空間。
那是顧旻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線。
林森問:“你最后志愿填的是什么專業?”
“天文系。”
“天文?”任何一個正常的都市女生都不會做出的選擇。有點讓人大跌眼鏡,“為什么啊?”
“不為什么,只想用望遠鏡去看看它。”
“誰?”
“一個總是和我說話的朋友。”
冥王星。
在肉眼看不見的地方默默運行的小行星,我想用望遠鏡看看它的模樣。
盡管這決定被無數人嘲笑,甚至連老師都說“以你的成績想考南大是很危險的啊”,自己還是堅持了下來。
“吶,林森,你會記得我的吧?”
“嗯?干嗎這么問?”
“我沒有報上海的學校,以后可能見不到了。”
“咦?我也沒有啊。我報的是南大。”
心猛然漏跳一拍,“是、是嗎?”
仰起臉去看林森的顧旻,突然有種身在童話的錯覺。男生墨色的頭發有點擋眼睛,眉宇間一點少年獨有的凜冽,輪廓分明的臉,再退后一些,頎長瘦削的身材。眼里快要盛不下。
是自己的世界里,唯一的光線。
那光線在耳邊纏繞,輕柔地結成繭,聲音貯藏心間成為永恒的化石:“即使離得遠,也會記得。一直一直地,記得。”
【捌】再見
2007年8月24日。陽明中學建校十周年。
即將升入高二的男生顧鳶混在人群里忙著張羅校慶。數不清的校友從門口涌進來,大多都還是年輕稚氣的臉。
“前輩,簽個到吧。”
一本簽到本送到林森面前,使他不得不松開季向葵的手拿起筆,寫下工整的“06級林森 南京大學”的字跡。把本子遞給身邊的季向葵后,轉頭恰遇上小學弟欲言又止的臉。
“怎么了?”
“學長是去年畢業的四班的學生嗎?”
“不是啊,”好脾氣的男生用手指指埋頭簽字的季向葵,“她才是。怎么,你見過我嗎?”
“不不不,那大概是我搞錯了。我是在堂姐那里見過這個名字,應該不是你啦。”
“在哪里?”
“堂姐寫在一張公交預售票的背面。我還曾經嘲笑她‘是不是暗戀的男生的名字’哩。”
“你的堂姐叫?”
“叫顧旻。那……是你嗎?”
“哦。”男生沉吟半晌,“可能是我。顧旻最后考去哪里了?”
“考上了南京大學天文系。”
“呀,我怎么從來沒有見過?”
“應該的啦。她從去年……哦,就是去年的今天開始患上了奇怪的耳鳴病癥,所以一直在休學中。”
“耳鳴?難怪也一直沒和我聯系啊。”簽好名的季向葵將手中的紙筆還給顧鳶,臉上甚至還有幾分不屑,“她這個人啊,以前是神經病,現在是耳鳴,反正是和怪病耗上了。”
兩個男生的眉頭同時蹙了一下。
“這樣啊……待會兒結束后我和向葵去看看她吧。”林森接過話茬打破僵局。
“……不用了,”顧鳶臉色有些不快,“兩個月前,她因為那個病,徹底聽不見了。所以,伯父送她去美國醫治了。”
在我們看不見聽不見的地方,我寧愿相信你一個人幸福地生活著,不再是那個坐在黑暗中一聲不吭的女生,那個被同班同學堵在走廊上欺負的女生,那個在自己家煮面告訴自己她的名字的女生。
而同樣,我也祈禱你不要看見聽見那些殘忍的真相。這世界里的每個人都在幸福地生活著,沒有一個需要你想念你,只有在偶爾的會面中提及你,叫顧旻的姐姐或者叫顧旻的昔日同窗,也就這樣隔岸觀火地談論著你的病情一笑而過。
我寧可你永遠不要回來。
可是其實,去年今日,去學校拿畢業照的顧旻已經觸摸到這場殘忍幻覺的落幕。
因為全年級站在一起拍照,大家在操場上站成半圓形,然后等待看上去技術含量很高的相機轉上半圈,光線掃過自己的眼。顧旻正忙著在人群里尋找林森的身影,想急著告訴他自己已經拿到南大天文系的錄取通知書了。因此錯過了看向鏡頭的最佳時機。
而最終在那張全年級的畢業照上,顧旻失魂落魄地發現,自己看著林森那邊的同時,林森在往季向葵所在的另一邊張望,一樣地錯過了看向鏡頭的時機。真正的記憶像潮水般破了決口朝自己涌來,那個夜晚和林森扭打在一起的并不是顧旻的初中同學小學同學,而是與顧旻見過幾面的季向葵在圣華中學的男朋友。真相原來是這樣的啊。
也是在那天晚上,從新聞里得知了消息:根據2006年8月24日國際天文學聯合會大會的決議,冥王星被視為是太陽系的“矮行星”,不再被視為行星。從此它將失去名字,定義小行星,序列號為134340。
以為是自己在這個世界唯一的微薄的光線,卻在朝自己奔來的途中突然折轉了方向,朝著永遠不再相遇的軌跡疾馳而去。
又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是朝自己而來,只是我會錯了意。
你很快就會把我忘記。你很快就把我忘記了。
從那天起,顧旻就永遠地被散不盡的耳鳴淹沒了。那種近似絕望的聲音貫穿在女生活著的每一天里,無論什么方法都不能治愈。只有自己知道,那是哪里傳來的悲傷的聲音——
【玖】冥王星
——你記起了嗎?曾經有一顆行星因為弱小得看不見而被踢出了九大行星。
——那顆灰色的小星球至今還在某個被人遺忘的角落默默地旋轉著。
——看不見呢。可是我卻聽得見。
——宇宙中傳來的哭泣經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