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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在談靜幼年的印象里,父親只是一個模糊的名詞。在她上幼兒園的時候,有一天家里沒有人來接她,幼兒園的老師陪她在教室里坐了很久,鄰居孫婷婷的媽媽才慌慌張張地來了。談靜只看到婷婷媽媽小聲跟幼兒園老師說了些什么,幼兒園老師就把她交給了婷婷媽媽,那時候天已經(jīng)全黑了,教室里開著燈,老師摸摸她的頭發(fā),非常溫和地對她說:“乖,跟齊阿姨回去,你媽媽有事不能來接你。”

那天婷婷媽媽用自行車把她馱回了家,談靜還記得一路上風(fēng)很大,婷婷媽媽用自己的紗巾圍在她的脖子里,一邊吃力地蹬自行車,一邊還問她晚上吃蛤蜊燉蛋可不可以。婷婷比她大兩歲,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趴在燈下寫作業(yè)。婷婷媽媽進門就忙著做飯,找給談靜一本小人書,讓她打發(fā)時間。談靜喜歡看小人書,所以就安靜地坐在那里看著。吃飯的時候,婷婷媽媽把一碗燉蛋都舀進了她的碗里,都沒有分給婷婷。吃完飯后是婷婷媽媽給她洗澡,那天她就在婷婷家里睡。第二天上午的時候媽媽才來接她,她看到媽媽紅腫的雙眼和散亂的頭發(fā),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過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知道爸爸走了,不是走了,是死掉了。

從此老師們看她的眼神,永遠帶著一絲憐憫。同學(xué)們倒沒有人欺負她,也沒有電影電視中常見的狗血情節(jié),她和其他學(xué)生也沒有太多不同。那個時代,大家經(jīng)濟條件都差不多,她家里或許比普通的雙職工家庭困難一點兒,但左鄰右舍都肯幫忙,日子過得并不算舉步維艱。

她媽媽是音樂老師,還能掙些外快,到聶宇晟家里教鋼琴,也是為了掙外快。在遇上聶宇晟的起初,談靜從來沒有想過,未來會是什么樣子。在她的想像里,自己應(yīng)該和班上所有的女生一樣,好好學(xué)習(xí),考上大學(xué),然后,過著平凡而普通的生活。那時候的喜歡與依戀,是一種很純粹的事情。直到她媽媽表示反對,她才覺得遇上了人生的第一個困難。

媽媽反對她的理由很簡單:她年紀太小。談靜也覺得媽媽說的有道理,起初媽媽是很鼓勵她跟聶宇晟通信的,因為他們談的全是學(xué)習(xí),或許媽媽覺得聶宇晟只是一個兄長,一個值得學(xué)習(xí)的楷模。等她進了大學(xué)一年級,鼓起勇氣向母親坦陳自己與聶宇晟不是普通的同學(xué)往來時,媽媽表示了最激烈的反對。

“你年紀太小了,還不懂談戀愛是怎么回事。再說,聶家跟咱們家不是一回事,像他們那樣的有錢人,太復(fù)雜了。”

談靜沒有為這事煩惱很久,母親不讓她與聶宇晟往來,那就偷偷地寫信打電話好了。在她年輕單純的心里,只覺得媽媽是杞人憂天。不過她和聶宇晟確實都太年輕,那么等一等吧,等到畢業(yè)或許就足夠年齡,讓大人們正視他們的戀情了。

聶東遠太忙了,壓根不知道兒子在談戀愛。有一次他出國去了,聶宇晟趁機讓談靜去他們家玩,談靜不肯去。

“為什么不來啊?”聶宇晟在電話里十分不滿,熱戀中的人,總是希望時時刻刻都能看到戀人。

“我媽媽知道會不高興的。”

“你媽媽不是挺喜歡我嗎?”

“她喜歡教你彈鋼琴,她覺得你學(xué)習(xí)好……她又不喜歡你跟我談戀愛。”談靜小聲說,“反正我到你家去,不太好。”

聶宇晟也沒有生氣,反正兩個人可以去的地方很多。在河邊散步,放風(fēng)箏,看劃小船的人偷偷用電網(wǎng)打魚。遇上販賣蓮蓬的小販,聶宇晟就買一束蓮蓬給她吃。通常小販會送一張荷葉,他們坐在河邊榕樹陰下,看遠處鷺鷥蹚水尋覓著小魚,然后剝開蓮子,邊吃邊聊。談靜會把蓮子殼放在荷葉上,聶宇晟偶爾拿起蓮子殼,套在手指頭上,用筆給蓮子殼畫上彎彎的眼睛和嘴巴,裝成木偶戲的樣子,用幾根手指扮演好幾個角色,逗她玩。夕陽透過榕樹的枝葉灑下來,晚風(fēng)里有蜻蜓三三兩兩地飛過,時光清澈如同水晶。

后來呢?后來?

談靜茫然地想,后來應(yīng)該就是不久之后的事吧,那時候兩個人都從不曾想過,命運的陰影早已經(jīng)悄悄接近。

直到母親去世,談靜也沒有想過,事情會變得有什么不同。謝知云的心臟衰弱,各種治療也只是延緩而已,在醫(yī)院進進出出了幾次,最后一次病發(fā)的時候,是在課堂上。上音樂課的時候她突然昏迷,學(xué)生們驚惶失措,找到班主任把她送進醫(yī)院,然后,她再也沒有醒來。

談靜當(dāng)時還在外地的大學(xué)校園里,接到電話后連夜趕回去,連哭都忘了,只急著四處籌集醫(yī)藥費。那時候?qū)W校還沒有改制,教育經(jīng)費最困難的時候,老師們連工資都不能按時發(fā)放,何況她母親又不是什么主課的老師,更不受重視。談靜借遍了親友,才交上第一筆住院押金。后來聶宇晟知道了,又給她匯了兩萬塊錢救急,可是最后還是沒能挽留住母親的生命,在醫(yī)院拖了十幾天,還是走了。學(xué)校派了兩個老師來幫談靜處理后事,因為謝知云是在課堂上發(fā)病,被認為是殉職,教育局一層層復(fù)雜的手續(xù)辦下來,艱難地補償了一筆錢,金額正好讓談靜把親戚借債都還清了。談靜那時候失去了唯一的親人,備受打擊造成免疫力低下,得了帶狀皰疹高燒不退,疼得沒有辦法,還是聶宇晟翹課趕回來,把她也送進了醫(yī)院,出院已經(jīng)是半個多月后了,談靜這才鼓起勇氣回到家里,收拾母親的遺物。

母親留下的財產(chǎn)不多,這么多年來,母女相依為命,談靜也知道母親獨力供養(yǎng)自己上大學(xué),殊為不易,不可能攢下什么錢來。她把寥寥幾張存折整理好,拿著母親的死亡證明,一家家銀行去跑,把錢轉(zhuǎn)存出來。每辦一筆,幾乎都要掉一遍眼淚。余下的錢不夠她繼續(xù)上大學(xué)的費用,聶宇晟說:“以后我養(yǎng)你。”

那樣自信滿滿,她情緒低迷,只說:“你自己還是學(xué)生,拿什么養(yǎng)我?”

“太小看我了!”

聶宇晟被她這么一激,放暑假的時候就跑去做飲料促銷。那時候飲料競爭還不十分激烈,街頭促銷這種方式并不多見,他搞了一個街頭展點,雇了些同學(xué)打工,忙了一個夏天,除去物料人工成本等種種開銷,竟然掙了將近一萬塊錢。除了給她買了枚胸針,還把余下的錢存進她的戶頭,給她當(dāng)下學(xué)期的生活費。

“為什么買胸針送給我?”

“因為我希望最靠近你心臟位置的那樣?xùn)|西,是我送的。”

情人間的甜言蜜語,再多再濃也不嫌膩吧?

就是因為這次的暑期打工,聶東遠才發(fā)現(xiàn)兒子在談戀愛。推廣經(jīng)理覺得這種街頭促銷方式效果很好,當(dāng)成經(jīng)典案例一層層報上去,負責(zé)快消業(yè)務(wù)營銷的副總,終于認出了照片里的促銷負責(zé)人是老板的寶貝兒子。聶東遠這才知道兒子頂著酷暑賣了一夏天的飲料,成績斐然。

聶宇晟在大學(xué)期間,除了每個月有五千塊的固定零花錢,其他購物如電腦衣服這種東西,都可以刷聶東遠的附卡。聶東遠就詫異了,為什么兒子要去頂著烈日曬兩個月,站在街頭做促銷?他缺錢嗎?他當(dāng)然不應(yīng)該缺錢。那他這么做是為什么呢?這個兒子從小嬌生慣養(yǎng),保姆叫他早早起床上學(xué)都得費九牛二虎之力,什么事能夠讓他肯放下架子去吃苦?一定是有原因的。這個原因很重要,一定要查出來。

等知道談靜其人之后,聶東遠沒有見談靜,他覺得犯不著。他直接叫人送了張十萬塊的支票去給談靜,那人客客氣氣地說:“談小姐是聰明人,拿人錢財,與人消災(zāi)。”

談靜雖然內(nèi)向,卻也有自尊,更兼年輕氣盛,反問了一句:“那么在聶先生眼里,我和聶宇晟的交往是一種災(zāi)難嗎?”

倒把來人問得怔住,回去告訴聶東遠。他哈哈大笑,說:“初生牛犢不怕虎,小姑娘伶牙俐齒的,不用和她一般見識。”

聶東遠確實沒把談靜放在眼里,一個剛念大學(xué)的小姑娘,除了長得漂亮,能有多大的殺傷力?這種事情越是打壓越是反彈,聶宇晟的性格他十分清楚,他不打算再嘗試棒打鴛鴦,省得真把兒子跟這小姑娘逼成了一對鴛鴦。在他看來,這種年紀的戀情都是一時癡迷,聶宇晟正在迷戀這姑娘的勁頭上,自己做什么都只會適得其反,不如靜觀其變。

聶東遠第一次真正覺得談靜是一種威脅,是聶宇晟堅持要換專業(yè)的時候。當(dāng)初聶宇晟高考選擇第一志愿生物工程的時候,聶東遠已經(jīng)非常失望了,但多少還算跟自己的公司產(chǎn)業(yè)沾邊,所以他隱忍著沒說什么。沒想到聶宇晟竟然申請換到臨床醫(yī)學(xué),因為跨學(xué)院換專業(yè)需要校長簽字,所以最后驚動了聶東遠,他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了。

他飛到兒子的學(xué)校所在地,跟聶宇晟一席長談,聶宇晟還是那樣子,不愿意跟他說的話,就半個字也不肯說。但他通過各種渠道收集信息,終于明白了兒子為什么鬼迷心竅要學(xué)醫(yī),當(dāng)初他反對聶宇晟跟談靜在一起有一個理由:談靜的媽媽有心臟病,不知道會不會遺傳,對下一代風(fēng)險太高。當(dāng)時他拿這個理由反對的時候,聶宇晟也沒有說什么,可是竟然為了這個理由去學(xué)醫(yī),聶東遠終于不再輕視那個姓談的小姑娘,在兒子心目中的地位了。

“她不適合你。”他苦口婆心地勸兒子,“你跟她不是一個環(huán)境長大的,現(xiàn)在是沒有什么問題,將來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你學(xué)醫(yī)就能保證什么嗎?醫(yī)生能救人,可是也不是萬能。你這么聰明一個人,怎么想不明白呢?”

聶宇晟完全無動于衷:“您已經(jīng)這么有錢了,還需要我娶一位有錢的大小姐,以便增加您的財富嗎?”

聶東遠的公司那時候剛剛在香港上市,順風(fēng)順水,正是志得意滿的時候,哪里容得下兒子這樣忤逆。不過他沒動聲色,從兒子這邊著手,不會有太大效果,那么就從談靜那邊著手吧。

聶東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見談靜,談靜仍舊能夠清楚地記得。聶東遠為了這次談話,特意約在一間五星級酒店的咖啡廳里。咖啡廳里人很少,空調(diào)的冷氣很足,他也沒多說什么,見到談靜就說:“你不能和聶宇晟在一起,你和他在一起不會幸福的。你媽媽活著的話,也會堅決反對的。”

那時候談靜很單純,于是傻乎乎地問:“這跟我媽媽有什么關(guān)系?”

聶東遠沒說話,只將一張照片輕輕推到她面前。談靜看到照片里的人是自己的媽媽和聶東遠,背景是香港山頂,萬家燈火星星點點,無數(shù)摩天高樓似瓊樓玉宇,美得像個夢。談靜沒去過香港,但看過很多的TVB電視劇,這樣浪漫的地方,她一眼就認出來了。

談靜不知道媽媽什么時候去過香港,有一段時間媽媽倒是去過外地培訓(xùn),那時候談靜已經(jīng)住校了,媽媽真實的行蹤她一無所知。

談靜簡單的思維一下子沒法接受這么復(fù)雜的事情,她要想一想才能明白,為什么媽媽會跟聶東遠在香港拍這張照片。

“你媽媽很喜歡維港,說這世上她能想像最美好的事情,大約就是在香港的半山有一套房子,可以天天看見蔚藍的海。晚上的時候有許多燈,像是天上所有的星星都掉下來。”聶東遠不緊不慢地說,“你媽媽去世之后,我很抱歉,不曾幫助過你什么。不管你怎么想,我打算把香港半山那套房子過戶給你,只要你答應(yīng)不和聶宇晟來往。你們不合適,在一起會有很多很多的問題。”

談靜沒了分寸,只說:“我要想一想。”

“你媽媽是個好女人,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沒有花過我什么錢,她跟別人不一樣,她不是為了錢跟我在一起。她常常提到你,希望你可以快快樂樂地長大,幸福安寧地生活。聶宇晟的脾氣或許你不知道,很多年前我想過再婚,但他以死相逼,就從家里陽臺上跳下去,幸好摔在草坪上,只是把胳膊摔折了,把我嚇壞了。他不讓我結(jié)婚,我就不結(jié)婚了。這孩子從小沒有母親,特別敏感,他不希望有任何外人來打擾我們父子。我跟你媽媽的交往,都是瞞住他的。他不知道,我也不打算讓他知道。如果你要讓他知道,你自己選擇吧。”

談靜的心里亂糟糟的,一個人搭公交回校園,包里還有一個紙袋,是聶東遠給的香港那套房子的房契。他說:“這不是給你的,是給你媽媽的。”談靜想到母親最后躺在醫(yī)院的情形,就忍不住想要流眼淚。父親去世十幾年,她對爸爸的印象已經(jīng)淡化得若有若無,只是家里墻上掛的一張全家福,還是她周歲的時候拍的。照片里的父親是個眉目清俊的年輕人,她對父親的全部印象,也就永遠定格在照片的那個影像上。十幾年過去了,媽媽沒有再嫁,她習(xí)慣了和母親一起生活,從來沒有想過,母親會不會有再結(jié)婚的想法。

或許是因為她的自私,所以母親從來沒有跟她談過這方面的問題。母親就像個真正的未亡人,孤零零獨自拉扯著她長大。

那幾年社會風(fēng)氣已經(jīng)漸漸開化,離婚與再婚都不再是被人指指點點的事情。可是媽媽從來沒有提過,她也就習(xí)慣了。她從來沒想到聶東遠會以那樣的口氣提起她的母親,媽媽確實是個好女人,安靜,不給任何人添麻煩。左鄰右舍可憐她們母女倆,什么事都惦記著幫她們一把,還在燒蜂窩煤的時候,鄰居不論誰家買煤,都會幫她們買一百個,碼得整整齊齊在樓道里。媽媽很少求人幫忙,而且很努力地回報鄰居們的各種關(guān)照。

如果不是為了考慮她的感受,或許媽媽會再嫁。談靜非常內(nèi)疚地回到校園里,她需要冷靜地想一想,她與聶宇晟的問題。她把聶東遠的話想了又想,想起去年的時候,聶宇晟失魂落魄地來找她,當(dāng)時他什么都不肯說,發(fā)了一場高燒,嚇得她提心吊膽,最后聶宇晟才告訴她,自己的父親曾經(jīng)有過一個情人,還有一個孩子。這件事給聶宇晟的打擊很大,他幾乎覺得父親背叛了,要離開自己,重新再建立一個家。

談靜想到這件事情,就知道聶東遠沒有說謊,聶宇晟不愿意父親再婚,聶家的事情太復(fù)雜了,就像媽媽說的那樣。這樣的有錢人家,她不應(yīng)該摻和進去。可是她愛聶宇晟,聶宇晟也愛她,這種愛戀單純而簡單,她從來沒覺得,聶宇晟的家庭環(huán)境,會給這段戀情帶來什么樣的影響。得知自己媽媽與聶東遠的交往之后,她真的覺得不安了,媽媽生前的激烈反對,似乎正印證了聶東遠的話。如果她和聶宇晟交往,媽媽是不會贊成的。

談靜說到這里,不知不覺就沉默了,盛方庭也沉默了,寂靜的病房里,甚至聽得見遠處走廊上護士推動小車的聲音。咯咯吱吱的,是橡膠輪劃過地面的聲音。過了不知多久,盛方庭才問:“你就是因為這件事,離開聶宇晟?”

“不是。”談靜的目光似乎更迷茫了,“這件事情讓我猶豫不決,可是真正讓我覺得,不可以跟聶宇晟在一起,是因為另一件事。”

“是什么樣的事情?”

談靜又沉默了片刻,似乎并不愿意提起,可是最后她還是說了:“聶東遠當(dāng)初白手起家,是把一家集體所有制的飲料廠,變成自己的私營工廠。”

盛方庭點了點頭:“業(yè)內(nèi)人士都知道,這家飲料廠有近百年的歷史,原來是一位老華僑辦的,解放后公私合營,文革后又改成集體所有制的工廠,最后被聶東遠以很便宜的價格盤下來。從這一家工廠,他開始做保健飲料和礦泉水,四年內(nèi)迅速擴張,做到市場占有率第一。一直到現(xiàn)在,東遠的保健飲料、純凈水、果汁、軟飲料……仍舊在市場中占有很大的優(yōu)勢,尤其是保健飲料,市場份額一直特別穩(wěn)定,即使像可口可樂那樣的公司,也都拿東遠沒有辦法。”

“東遠起家的時候,就是靠這款保健飲料,據(jù)說是六十年老配方,是那位老華僑在公私合營之后,交給國家的。那家工廠,也就是靠這張配方才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存活了那么多年。我爸爸是技術(shù)科的,之前一直負責(zé)保管那張配方。他不是意外出車禍,是有人殺人滅口。”

談靜說到這里的時候,覺得自己的手在微微發(fā)抖,仿佛第一次看到母親的那本日記。謝知云心細,雖然寫日記,卻把日記放在一個特別的地方,談靜都不知道媽媽有寫日記,母親去世很久之后,她在收拾家里的衛(wèi)生的時候,意外地從蝦醬壇子里,發(fā)現(xiàn)了這本日記。

說是日記,其實隔好幾天才記一次,似乎更像是一本周記。在這本日記里,謝知云詳細地描述了丈夫的死亡,那樣突然,那樣倉促,讓她不敢相信,丈夫會因為一場車禍,就那樣猝然地離開自己和女兒。車禍之后的幾天,她的記載很零亂,但是后來的日記漸漸地有條理。肇事者一直沒能找到,因為是在下班的路上,工廠按工傷計算了撫恤金,數(shù)額不多,因為談少華的工齡不長。而且那個時候工廠已經(jīng)瀕臨破產(chǎn),正在打算拍賣,據(jù)說有港商想要買下工廠。八十年代末,招商引資還是特別稀罕的事情,所以當(dāng)?shù)氐恼€有主管部門,都大力地推進此事。工廠里人心惶惶,沒有太多人關(guān)心一個技術(shù)人員的意外身亡。謝知云總覺得車禍有蹊蹺,因為現(xiàn)場種種證據(jù)顯示,是一輛大卡車,而且有數(shù)次撞擊的痕跡,這不像是意外事故。但交警說,可能是因為司機發(fā)現(xiàn)撞傷人之后,索性就再次肇事,把人撞死。因為那個年代,賠償車禍對車主來說,亦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撞殘了的話,后續(xù)的賠償更是沒完沒了,有些司機會選擇鋌而走險。謝知云當(dāng)時心都碎了,一心想把肇事者找出來,可是憑她一個弱女子,如何能夠去追查?跑了幾趟交警大隊之后,謝知云絕望了。

后面很長一段時間的日記,都是記載生活瑣事,字里行間,都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的憐愛。談靜當(dāng)時翻過這些文字,只覺得母親不易,獨自撫養(yǎng)一個孩子,家里的水龍頭壞了,都只能眼睜睜看著它四處噴水,等到鄰居回來,才有人幫忙用鐵絲擰上。老式的家屬樓,有諸多的不便,好幾家人合用廚房,液化氣沒了,謝知云也扛不動氣壇子,都是請人幫忙送到液化氣站去換氣。明明是很辛酸的生活,母親卻努力把她打扮得干干凈凈,周日也帶她去公園玩,從來沒讓她覺得,自己比同齡人缺少什么歡樂。

袁家福的名字出現(xiàn)在日記的后半本里,那篇日記很長,談靜第一眼看到袁家福這個陌生的名字,心里有一種異樣的不祥感。謝知云花了很大的篇幅來寫袁家福這個人,他連續(xù)跟蹤自己上下班,謝知云還以為是遇上了壞人——獨自帶女兒生活,她比常人警惕,家里的門窗永遠鎖得好好的,怕小偷,怕門前是非多。上下班的路上,她發(fā)現(xiàn)自己被陌生人跟蹤,于是悄悄告訴同一個辦公室的男同事,幾個男老師試圖截住袁家福,他卻倉皇地逃跑了。

謝知云以為事情就到此為止了,第二天她從酒店大堂彈琴回家的路上,又遇上了袁家福。她不由得覺得害怕,袁家福卻主動說:“謝老師,您別害怕……我沒什么惡意,我就是來看看您和您的女兒。”

袁家福吞吞吐吐,謝知云已經(jīng)幾步?jīng)_到了路燈下,那里有個涼茶攤,有好幾個人在喝涼茶下棋,她這才覺得稍微安心了些。袁家福看她這樣子,也沒有再說什么就走了。過了好幾天,謝知云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正是袁家福用公用電話打來的,他說自己要到南洋闖世界去了,所以才在臨走前來看看“談師傅”的愛人和女兒。謝知云敏感地覺察到了什么,再三追問,這個袁家福才承認,他就是當(dāng)年的肇事司機。

謝知云沒有哭,也沒有大罵,只是很冷靜地說:“我和我的女兒,一輩子也不會原諒你,你別想求個心安就跑得遠遠的,你就算跑到南洋去,我也會報警把你引渡回來。”

袁家福說:“謝老師,我也是被逼得沒辦法才做這樣的事情。我老婆白血病,上海的醫(yī)院說可以做手術(shù),但我沒有錢。人家給了我一大筆錢,讓我開車去撞談師傅。我這輩子也不會心安啊……現(xiàn)在我老婆也死了,都是因為我拿了這昧良心的錢……我真不該做這種事……我老婆治病的錢沒有花完,我已經(jīng)從郵局匯給您了,我不求您原諒我,反正我是個罪人。”

謝知云一再追問是誰讓他開車故意去撞談少華,袁家福說:“謝老師您別問了,我是不會說的,人家把錢也給我了,我也全都花在醫(yī)院里了,我老婆病沒治好,是我不該拿這錢。總之談師傅是個好人,他就是被他管的那個配方給害死了。人家就想要那個配方,嫌他礙事呢!”

沒等謝知云再說什么,袁家福就把電話掛了。謝知云在當(dāng)天的日記里寫:“我一定要追查,少華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謝知云想過報警,但那個時候她連袁家福的名字都不知道,她走到派出所門口,又回來了。過了幾天,果然收到了一筆匯款,匯款人是袁家福,匯款的地點是泉州的一個郵政所。謝知云去了交警大隊,把這事都告訴了交警。幾年前的交通肇事案,一直沒找到肇事司機,交警也很重視,查了好久,還派人去了泉州,最后仍舊沒找到袁家福這個人。警察告訴謝知云說,可能匯款的人用的是個假名字。

那個年代,戶籍管理很松散,在郵局匯款也不需要身份證,更沒有攝像頭之類的監(jiān)控。這件案子于是又沒了頭緒,被擱置了下來。謝知云自己卻沒有放棄,她開始打聽丈夫生前工作的飲料三廠的情況,現(xiàn)在這個飲料廠已經(jīng)變成了時髦的飲料有限公司,據(jù)說在港商打算收購的前期,突然老三廠一個分管銷售的副廠長籌集了所有的回籠資金,還發(fā)動一些工人集資,用集體集資買下了飲料三廠。

港商已經(jīng)花巨資拿到了老三廠的保密配方,收購工廠受阻后,港商索性另覓地方建了新的飲料廠,按配方開始生產(chǎn)保健飲料。領(lǐng)頭集資買下老三廠的那個副廠長,利用老三廠的廠房和工人,也開始了新飲品的生產(chǎn)。雙方的競爭很激烈,還為了飲料的注冊商標打了好幾場官司。

那個帶著人集資的副廠長,就叫聶東遠。

真正引起謝知云對聶東遠懷疑的,就是聶東遠跟港商的幾場官司。港商覺得聶東遠重新生產(chǎn)的保健飲料,無論從口味和功能上,都非常像他們花巨資買下的保密配方飲料,所以他們懷疑聶東遠利用職權(quán),獲得了保密配方。但是原來的保密配方管理是非常嚴格的,只有廠長、書記、技術(shù)科的配方管理員三個人知道。書記已經(jīng)退休,而且腦溢血中風(fēng),時日無多,在醫(yī)院挨日子而已。原來老三廠的廠長早就被港商挖角,到港商公司任職,拿著當(dāng)時很高的薪水,也不太可能泄密。配方管理員就是談少華,他在收購前就車禍身亡,那之后保險柜的鑰匙就只有書記和廠長有。

港商還一度懷疑是病重的老書記泄密,但因為沒有證據(jù),此事就不了了之。聶東遠的飲料公司繼續(xù)使用華僑留下的商標,同時開始生產(chǎn)當(dāng)年非常時髦的礦泉水,并逐步在迅速萌芽的飲料快消市場中占據(jù)越來越多的市場份額。

聶東遠真正邁入富豪之路,是從他完成對所有集資工人的股權(quán)回購開始的。當(dāng)時他要集資救廠,大部分人都以為是個笑談,廠里有本事的人早就另謀出路,調(diào)到更好的單位去了,沒本事的人也都紛紛出去打工,只有極少部分人參與了集資,每家湊了幾千塊錢。在當(dāng)時,幾千塊對一個家庭來說,也是一筆巨款了。能拿出這筆錢的家庭不多,但廠里的效益越來越好,這些集資的人分紅也越來越多,都不愿意退股,據(jù)說當(dāng)時聶東遠的手段非常不入流,動用了黑白兩道的勢力,終于只付給那些集資者很少的利息,就退掉了所有集資,把飲料公司正式更名為“東遠飲料責(zé)任有限公司”。原來參與過集資的工人差不多全被辭退,因為聶東遠大刀闊斧,換了更高級的生產(chǎn)線,更換了大批的操作工人,退休工人也被他當(dāng)包袱甩掉,只給了很少的錢買斷工齡。所以原來老三廠的工人,只要一提到聶東遠,就要狠狠往地上啐一口唾沫,說他花了很少的錢就買了集體的廠,心狠手辣,把所有老廠的人都趕盡殺絕。

這是聶東遠的第一家公司,也是他掙得的第一桶金。后來的聶東遠一發(fā)不可收拾,在快消尤其是飲品行業(yè)大殺四方,成為著名的民營企業(yè)家。

謝知云打聽到聶東遠想給兒子找個鋼琴老師,就托人介紹,前去面試。聶東遠對鋼琴是一竅不通,而且他生意正是風(fēng)生水起的時候,忙得很少顧到家里。只看到謝知云溫柔敦厚,對兒子挺好的,兒子也似乎挺喜歡這個鋼琴老師,所以就長期聘用了她。

謝知云到聶家教鋼琴,動機并不純粹,在那以后的每一篇日記里,她幾乎都要提到聶東遠。她想盡辦法想探知聶東遠是否就是當(dāng)年買兇殺人的背后主謀,但是聶東遠很忙,她很少有機會接觸到他。

在有限的幾次接觸中,謝知云用了一個詞來形容聶東遠:深不可測。謝知云在聶家處處小心,唯恐露出什么破綻來,好在跟她接觸最多的聶宇晟挺喜歡她的。聶東遠又特別寶貝這個兒子,所以連帶著對她也格外客氣,逢年過節(jié)的就會額外給個紅包什么的,唯恐她不盡心盡力教兒子學(xué)琴。

時間長了,謝知云對追查這件事也失去了信心。她對聶東遠提出來,聶宇晟的鋼琴已經(jīng)學(xué)得不錯,若要再進步,就需要名師指點,最好是請省城的音樂系教授來教他,自己可以功成身退了。謝知云第一次打了退堂鼓,是因為聶宇晟善良可愛,她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自私地耽擱這孩子學(xué)琴。

聶東遠正好在德國談判,引進新的設(shè)備,正忙得焦頭爛額,聽到兒子打來國際長途說謝老師不想干了,對于聶東遠而言,有個靠譜的做飯保姆讓兒子乖乖吃飯,和有個靠譜的鋼琴老師讓兒子乖乖學(xué)琴,是保持家庭穩(wěn)定最重要的事情。他連忙從德國飛回來,連時差都沒來得及倒,就約了謝知云一席長談。

謝知云在日記里對這天的談話內(nèi)容記錄寥寥,只寫道聶東遠談到一半,就困得睡著了。

謝知云繼續(xù)教聶宇晟鋼琴,每周三節(jié)課。這個時候?qū)W校已經(jīng)改成雙休了,她每周五晚上會陪聶宇晟去一趟省城,她幫忙聯(lián)絡(luò)到音樂學(xué)院的一位教授,教授每個雙休都一對一地給聶宇晟輔導(dǎo)講課,然后她負責(zé)復(fù)習(xí)和鞏固。聶東遠除了費用不操心別的,為了感謝她,聶東遠送了她第一樣禮物。

謝知云沒有提到這件禮物是什么,但她把禮物退掉了,聶東遠重新給她封了一個紅包,她收下了。

過了大約三個月,聶東遠第一次單獨約她出去吃飯,謝知云猶豫不決,最后還是赴約了。

兩個人的交往并不密切,謝知云對聶東遠抱著一種極其復(fù)雜的心態(tài)。聶東遠無疑是個非常有魅力的男人,事業(yè)的成功讓他有一種自信,他覺得對萬事萬物都應(yīng)該手到擒來。謝知云的猶豫和拒絕似乎激起了他的挑戰(zhàn)欲,他頻頻制造一些獨處的機會,讓謝知云覺得很難堪。一方面,謝知云想保持這種交往,丈夫的死仍舊是個難解的謎團,或許答案就在聶東遠心里;另一方面,謝知云覺得聶東遠非常危險,她用了“危險”這個詞形容聶東遠,而不是別的。

謝知云繼續(xù)在矛盾中拖延,聶東遠突然換了一種策略,他交往了一位新的女朋友,謝知云在矛盾中松了口氣。她本能地覺得聶東遠的追求是種危險的行徑,現(xiàn)在這種致命的危險已經(jīng)遠離了。不過聶宇晟知道了聶東遠新女朋友的事情,他整整一個星期板著臉,沒給父親好臉色看。

在周五的時候,謝知云到聶家,聶宇晟卻不見了。他告訴保姆要去同學(xué)家拿作業(yè),司機送他去的,在同學(xué)家樓下等了半天,卻不見聶宇晟下來。司機急了,上樓一看,才知道聶宇晟根本沒上去,這個單元樓還有個后門,他可能徑直就從后門走了。

保姆跟司機都急瘋了,打電話給聶東遠,他正在臺灣談新的合作項目,那時兩岸還沒有直航,都是要從香港轉(zhuǎn)機,他即使趕回來也得第二天了。報案給警察,因為失蹤還沒超過二十四小時,所以也沒辦法立案。家里的保姆給聶宇晟所有的同學(xué)打電話,謝知云卻突然心里一動,拿著手電筒就去了公墓。

最后果然是在聶宇晟媽媽的墓碑前找到的聶宇晟,謝知云打著手電筒,深一腳淺一腳走在墓地里,既害怕又惶恐,找到聶宇晟的時候她就覺得心口發(fā)疼,一口氣緩不上來,差點暈過去。聶宇晟窩在墓碑前睡著了,被她喚醒的時候,還睡得迷迷糊糊的,說:“媽媽,你怎么才來啊……”

一句話讓謝知云心酸得快要掉眼淚了,孩子孤零零地睡在母親的墓碑前,這一幕誰看了都會覺得心疼。何況她自己一個人拉扯女兒,為人父母的心,總是一樣的。不管大人們有什么恩怨,孩子總是無辜的。她帶著聶宇晟回家,也沒有責(zé)備他,讓他好好洗澡,讓保姆給他溫了牛奶,看著他喝了睡下,才打電話給音樂學(xué)院的教授,取消第二天的課程。

第二天才趕回來的聶東遠非常感激謝知云,但是謝知云卻堅決辭職不干了。她覺得哪怕聶東遠真是殺害自己丈夫的背后主謀,自己一直利用聶宇晟的信任,也太不應(yīng)當(dāng),所以她堅持要離開聶家。兩個人徹底談崩了,謝知云一個人走下山,聶東遠開著車追上來。

他說:“知云,我錯了,不是我兒子離不開你,是我離不開你。”

謝知云在日記里寫:“我愣了好幾分鐘,說:‘你不是有女朋友了嗎?’他說:‘我以為你會覺得嫉妒,會對我好一點兒,結(jié)果你反而要離開我。’我又愣了半天,最后沒有理他,掉頭就繼續(xù)往山下走,他把車停在那里,跟在我后面,一直跟著我走到山下的公汽站。我上了公交車,還看到他站在公交站牌那里,絕望一樣看著我。”

后來好長一段時間,謝知云在日記里沒有再提到聶東遠,她記載著日常的柴米油鹽,還有女兒的成長……談靜看到這里的時候,以為事情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當(dāng)時的謝知云,可能也是這樣認為的吧。

過了很久之后,聶東遠央求謝知云回去教兒子學(xué)琴,因為聶宇晟難得信任一個人,而他信任謝知云。聶宇晟正好是叛逆期,家里的保姆都管不住他,只有謝知云的意見,他一向肯聽。起初謝知云拒絕了,但是聶東遠知道談靜很有希望考上重點中學(xué)十四中,那所學(xué)校是全寄宿制,費用特別高,而那時候謝知云工作的學(xué)校連工資都沒法正常發(fā)放。他知道謝知云需要攢錢供女兒讀書,所以一邊開出了高價,一邊向謝知云保證,自己絕對不再有任何非分之想,只是請她回去教聶宇晟。

在聶東遠的保證和游說之下,謝知云開始繼續(xù)去聶家給聶宇晟上課。聶東遠遵守諾言,跟謝知云保持距離,他工作很忙,刻意避開謝知云的話,謝知云就完全見不到他。聶宇晟生日的時候,兩個人才重新見面。聶宇晟堅持要請謝老師吃大餐,所以他們?nèi)齻€人一起去當(dāng)時最豪華的五星級酒店的旋轉(zhuǎn)餐廳吃飯,聶東遠喝的是紅酒,謝知云跟聶宇晟喝的則是東遠飲料公司出的那款知名保健飲料。

謝知云喝這款飲料的時候,心情當(dāng)然很復(fù)雜。聶東遠興致很高,兒子乖乖聽話,謝知云又在身邊,所以他喝了不少紅酒。他開始講述自己白手起家的過程,包括當(dāng)年怎么樣跟港商斗智斗勇,因為一開始當(dāng)?shù)卣椭鞴懿块T,是非常支持港商收購老三廠的。他突然站出來領(lǐng)著人集資救廠的時候,據(jù)說主管部門的領(lǐng)導(dǎo)是用“瞎胡鬧”三個字來評價的。

“可是你看,我把廠子辦得紅紅火火的,飲料一天比一天好賣。新引進的生產(chǎn)線生產(chǎn)礦泉水,我們花了大價錢在電視臺最好的時間做廣告,最開始的時候,全廠的人都反對,說我拿那么多錢去電視臺做廣告,簡直是瘋了。連管生產(chǎn)的副廠長老徐也跟我唱反調(diào),說我這樣搞法,一個月內(nèi)資金鏈就會斷掉的。可是廣告播出之后,男女老幼都能哼哼幾句我們的廣告歌……哇,那一年礦泉水賣得,大街小巷,全都是我們的產(chǎn)品。提貨的大貨車排隊排得足足三條街,所有生產(chǎn)線全部開動,庫存也永遠是零,到處都是訂單,根本就生產(chǎn)不過來。這時候就有太多人眼紅了,廠子成了他們眼里的肥肉,誰都想要來咬一口……”

聶宇晟不滿意了,拿刀子一邊切著牛排,一邊嘀咕:“你就會說你的飲料……”

“沒飲料有你今天的好日子嗎?”聶東遠喝了酒,眼睛卻亮得驚人,揉了揉兒子的短發(fā),溺愛地說,“爸爸掙錢,都是為了你。”

“你看謝老師都聽煩了,誰耐煩聽你的飲料……”

聶東遠覺得謝知云確實有點心不在焉,尤其是在喝飲料的時候,他怕兒子看出什么來,所以很客氣地問謝知云:“謝老師喜歡喝這種飲料嗎?”

謝知云掩飾地說:“味道挺好的,有點像原來老三廠的那種。”

聶東遠很得意,他小聲說:“告訴你個秘密,這個飲料的配方,就是原來老三廠的那種。”

這句話對謝知云而言,不啻晴天霹靂,她當(dāng)時完全愣住了,覺得所有的血都往頭上涌,心跳得特別厲害,連手也發(fā)抖。

因為謝知云突然的不舒服,這頓飯就只吃了一半。聶東遠打電話讓司機來把聶宇晟接回去,他自己開車送謝知云去醫(yī)院。急診的醫(yī)生沒診斷出什么異常,認為謝知云只是有些貧血,而謝知云自己擔(dān)心聶東遠發(fā)現(xiàn)什么,所以堅持不肯做全套檢查,也堅持不肯留在觀察室里。聶東遠于是開車送她回家。

回家的路上,經(jīng)過海灘旁新修的一段公路,那里非常偏遠冷僻,很少有經(jīng)過的行人和車輛。聶東遠或許是心血來潮,或許是蓄謀已久,他把車開下了公路,沖到了海灘上。

謝知云在日記里關(guān)于海灘上發(fā)生的事情的記載是空白,過了一周后她才輕描淡寫地寫道聶東遠為了向她道歉,在香港買了一套房子,據(jù)說是想要送給她,被她拒絕了。

此后謝知云的日記只有一個主題,那就是復(fù)仇。她想過很多方式,覺得都不太痛快。聶東遠很喜歡她,她卻拿不準這種喜歡是真心,還是覺得一時的征服欲得到了滿足。所以她對聶東遠永遠是若即若離,她對聶東遠的憎惡里夾雜著對自己奇怪的怨恨,這個人八成是殺害自己丈夫的真兇,她卻跟他周旋,對一個思想傳統(tǒng)的女性而言,這種負擔(dān)太沉重了。

她第一次心臟病發(fā),是在聶家。聶宇晟把她送進了醫(yī)院,那時候,也是談靜第一次見到聶宇晟。

她有很多事情瞞著女兒,對于談靜跟聶宇晟的接近,她沒有太過于阻止。聶東遠生性狡詐多疑,而且談靜還小,謝知云覺得女兒與聶宇晟的相識是偶然,她壓根都不曾想過,女兒會跟聶宇晟有什么特別的交往。再加上,她是真心喜歡聶宇晟這孩子,她覺得他聰明又懂事,而且幼年喪母,非常可憐。

在矛盾中,聶東遠帶她去了一次香港,就在香港,他很坦白地對她說,他不太可能跟她結(jié)婚,但是物質(zhì)上,他會盡量滿足她。從香港回來后,謝知云就不接聶東遠的電話,而且辭掉了聶家的那份兼職。

很長一段時間里,聶東遠都表現(xiàn)得不以為然,他認為謝知云這種做法可能是逼婚。他于是告訴謝知云,以前也有女人干過這種蠢事,下場就是他當(dāng)機立斷結(jié)束這段關(guān)系。謝知云沒有理會他,甚至將他的所有聯(lián)絡(luò)視為騷擾,這才令聶東遠困惑起來,或許是那習(xí)慣了呼風(fēng)喚雨說一不二的自尊心作祟,他頻頻地要求跟謝知云再談一次,都被謝知云拒絕。有一次半夜,他甚至冒險到了謝家的樓下才給謝知云打電話,那天正好是周日,談靜沒住校在家里,謝知云怕驚動女兒,找了個緣故下樓去,聶東遠這才得到了一次跟謝知云談話的機會。

這次談話仍舊是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謝知云不堪聶東遠的糾纏,向他坦白。自己的丈夫是保管老三廠飲料配方的技術(shù)員,她之所以到聶家教鋼琴,起初也沒安什么好心,不管他是不是當(dāng)年主使袁家福肇事的那個人,她都不打算再跟他有任何瓜葛了。

謝知云關(guān)于這次談話的記錄非常詳細,連對聶東遠的神態(tài)描寫都栩栩如生。聶東遠當(dāng)時冷笑了一聲,說:“是啊,我就是當(dāng)年為了配方殺掉你丈夫的人。你沒安什么好心,我就更沒安什么好心了,你以為我真的喜歡你嗎?我就是玩玩你罷了。就你這么蠢的女人,丈夫被人害死,你自己還被我白玩這么久,你能奈我何?”

說完這些話,聶東遠就駕著車揚長而去,把謝知云一個人留在了深夜的海灘上。

謝知云那天晚上是一個人走回去的,誰也不知道她一個人在公路上走了有多久。在最后一篇日記里,她寫道:“我確實是一個愚蠢的女人,才會做出這么愚蠢的事情。我真的沒有顏面再活在這個世上。”

沒過幾個月,她就因為心臟病死在了課堂上。

談靜后來發(fā)現(xiàn),母親沒有按醫(yī)囑服用任何治療的藥物,也沒有按醫(yī)囑隨身攜帶任何急救藥物,她幾乎可以算是自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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