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

北昭王府。

凌依月拖著長長的鳳尾裙領著一群侍女儀態萬方的走過長廊，彼時夜燈已經點亮，頭頂上大紅的燈籠排成一條條巨龍蜿蜒曲折，前面的侍從手里各提著一盞琉璃繡球燈，照得前方，如同白晝。她剛換上這件太子派人送來的赤朱百褶鳳尾裙，通身金絲線密密麻麻的刺繡著鳳舞九天圖案，裙身鑲嵌著一圈夜明珠，此時此刻正散發著尊貴的光芒，如清流般緩緩流淌的裙裾上的碎珠晶石迷離的閃爍著。她走的并不快，步伐很輕，衣袖間細碎的聲音夾雜著環佩碰撞的清脆聲，分外悅耳，就像是旋律，她的腳步配合著節奏，相得益彰。此刻她的心情格外的好，她很喜歡這件衣裳，承安皇帝已經來信讓她進宮，皇帝龍體欠安，打算提前為她和太子完婚，她要穿著這件衣服見她的哲月哥哥，現在，她趁著月色過來和她的父王，北昭王爺凌城告別的。

剛拐過彎前面白影一晃，侍從就停了下來，凌依月望見燈光下那張和她年齡相仿的容顏，詫異地道：“你是來送我的？”“送你？”凌若辭不解道。凌依月想到日后很難見到對方，雖然平日里話不多說此時卻格外耐心起來，褪去了前面的侍從，走到她面前說道：“我要走了，明早就走，所以等你一覺醒來也許就再見不到我了，也許我們很久很久以后才能再見。”凌若辭微微一怔，繼而譏笑道：“公主總算要變成太子妃了！”凌依月說道：“我知道你不喜歡跟我呆在一起，以后這里就只有你一個了，你也如愿以償了。”“走就走唄，廢話還這么多!”凌若辭說著睨了她一眼，凌依月從她身旁走過，忽然聽到她叫道：“凌馥馥!”凌依月聽她第一次叫自己的小名詫異地回頭，凌若辭問道：“你這是去哪？”“自然是去見父王，”凌依月道，“你有事？”“你能不去嗎？”凌若辭說的很平靜，也不解釋，只是很清冷的望著她。凌依月搖了搖頭，道：“我必須要跟父王辭行的。”然后她就徑直地走了。“你沒有必要，”凌若辭望著她的背影，低聲說道，“你已經沒有必要見他了。”

凌依月到書房的時候凌城剛好放下筆，一見到她就招手道：“你過來。”凌依月走過去他一手撫摸著她的頭一手把一封信遞給她說道：“你把這個帶上，記住，一定要把這個密函交到皇上手里，除了皇上，任何人都不要給。”“太子哥哥也不行嗎？”凌依月瞅著手里的密函，余光里看見自己父王目中異樣的神色。“不行，不要讓皇帝以外的任何人知道。”凌城說道，這是他第一次要求她，覺得語氣有些重了，忙緩了緩，輕聲道：“月月乖，此事至關重大，你二叔私下里聯絡幾個番王意圖謀反，你把這個交給皇帝，他就有了證據，就可以名正言順出兵了。”凌依月本來低著頭望見桌上放著一個茶杯，正好有些渴，便拿起來卻發現杯里已經沒水，正要找茶壺就聽見凌城這么說就放下了空杯望著他，過了一小會兒才說道：“我知道你想做什么，父王，你要謀反!”凌城一驚，下意識地捂住她的嘴道：“這話誰告訴你的？別亂說……”凌依月后退一步，他本就沒用力很容易就掙脫了，“反正我就是知道，您是我的父親，我應當幫助您，可是，您為什么要這么做？”凌依月說道，“這樣不是很好嗎？皇上他對我們很好，他……”“很好？他要你嫁給他兒子還叫好!他要把我女兒推進火坑里，他是要報復我……”凌城忽然止住了話，看著正怔怔地望著自己的凌依月，一字一字地說道：“你記著，這世上沒人會對你真心，太子不會，皇帝也不會。”凌依月不可置信地道：“不會，皇上他們不會……”凌城抓著她的雙肩說道：“等為父稱帝，你就是唯一的繼承人，這江山就是你的了，用不著看他們軒轅家的人臉色……”“父親，女兒只是想好好的，一世如意安穩，我不要什么榮華富貴，就算哲月他不是皇子，不，我寧可他什么都不是——父親，父親!”凌依月忽然驚呼道，凌城突然吐了口血跌坐到了椅子上，凌依月尖叫著跑到他身旁，正要叫人凌城忽然一把拉住她的衣袖，低聲問道：“這件衣服是太子送給你的？”凌依月點了點頭，莫名地問道：“好看嗎父王？”“好看，真好看，我女兒穿什么都好看。”凌城勉強笑了笑，凌依月望著他慘白的臉色，直到這時才覺察到外面已經亂成一團，驚呼聲、慘叫聲、廝殺聲此起彼伏，難怪她驚叫也沒人理會。“這是……”凌依月驚恐的望著自己的父親，凌城慘笑著道：“我到底是失算了，他們這么快就動手，月月，你去不了帝京了，也罷，天意啊！”“父親!”凌依月摟著他想扶起他，凌城擺了擺手，說道：“罷了罷了，你走吧，離開王府，從此以后忘記過去的一切，做個平凡的人，再不要牽扯到皇家……”凌城說著又吐了口血，凌依月伏在他身旁哭道：“不，我不走，您是我父親，您不能丟下我……”

門是被人推開的，凌依月一抬頭就望見凌若辭那張禍國殃民的臉，“你來得正好，快過來，父王他……”“他是你的父王，不是我的，”凌若辭冷冷地道，“怎么樣，我泡的茶，味道還過得去吧？”說著走近用一種極輕蔑、高傲的姿態望著面前的父女兩，不住冷笑。凌城拍了拍擋在自己面前的凌依月顫抖的身體，對凌若辭道：“很不錯。”“你!”凌若辭忽然怒道：“你為什么不罵我？你為什么不殺我？你就不想知道我為什么要害你？”“你給你母親報仇，我無話可說。”凌城說道。凌若辭怨毒地道：“對，你殺了我的母親，你的王妃，不但如此，明明我才是嫡出的，你卻對外宣稱凌依月才是你的嫡女，她不過是你一個無名的寵姬所生……”凌城輕笑了一下，手拂過凌依月的臉頰，低聲說道：“你長大以后一定像極了你母親，可惜我看不到了……”凌依月忽然驚叫道：“父親!”凌城手已經無力的放下，凌若辭見狀拉過凌依月死活不讓她上前。“帶你妹妹走，若兒。”

凌城的最后一句是望著凌若辭說的，這個被他冷落了十多年的女兒，終于在他臨死前得到他輕輕的一瞥，終于聽到他這么一次輕喚自己閨名，就像一直以來他喚依月的那般。原來，他還記得，他還記得他的月月其實還有個姐姐，他還記得她的閨名——在凌依月還沒有出生時，在那個尊貴的公子還不存在的時候，他也曾抱著襁褓里的她，喚她，若兒。

凌若辭的眼淚就在那一刻瞬間落下，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滴一滴，在她美麗的面容上，就像雨后的花瓣，帶著露水，晶瑩剔透，風雅清絕。然后她真的拉著尚在喪父之痛中痛哭的凌依月，頭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間。

外面，已經是一片火海。帶著火的箭在空中肆意亂飛，侍從的尸體遍地，被尚活著的下人肆意踐踏著，四周彌漫著死亡的氣息。凌依月絕望的回頭望了一眼，冷笑道：“若辭，到頭來，我嫁給哲月的夢毀了，你害死了父親，卻也把自己毀了，到頭來，我們，竟然是這般的下場!”凌若辭忽然掐著她的手臂，咬牙切齒般說道：“你給我聽著凌依月，你是皇帝親封的公主你是太子要娶做妻子的凌依月，你不能死，你的大好人生還沒開始，你甘心就這么死了嗎？”凌依月迷茫地望著她，凄笑道：“父王死了，我們什么都沒有了，再沒人像父王那樣護著我……”

“就是因為沒人再護著你以后才要靠自己。”凌若辭說這話的時間已經不再看她，順手抓過從自己身旁跑過的侍女，那少女還沒來得及驚叫凌若辭袖子里的匕首已經刺進了她的心臟。然后回頭沖一臉驚愕的凌依月叫道：“還愣著干什么？快把那身衣服脫了!”凌依月忽然想起她才比自己大一歲，同樣喪父被叛軍包圍身置險境，她卻能保持異常冷靜，同樣的，自己也應該做的。于是收起喪父之痛以及對一貫疼愛她的二叔突然置自己于死地的悲傷，迅速脫下張揚的鳳裙換到死去的侍女身上，見凌若辭拿著火把在侍女身上點了一番，又狠狠地燒毀她的面容，低聲說道：“謝謝。”

“你不恨我毀了你的鳳袍我就已經很高興了。”凌若辭還是很輕蔑高傲的語氣，凌依月早已見慣不怪，她又從袖子里面掏出一支鳳凰展翅涎珠嵌八寶金步搖遞給凌依月道：“你的寶貝我給你拿來了。”那個鳳凰步搖，還是她六歲那年第一次入宮時皇帝派人專門為她打造的。凌依月凄笑了一下，凌若辭卻又塞給她一把匕首，“聽著，我可不管你是我什么人，大難臨頭咱們各走各的，至少也不會死一塊沒準能活一個，你要是能逃出去算你走運，要是你死了我活著，我會告訴你的哲月你是被他們害死的，不過他會不會替你報仇就是他的事了。”說完就真的撇下凌依月自己逃命去了。

凌依月望著她頭也不回的背影，攥緊了手里的匕首，朝另一個方向跑了過去，身后傳來房屋倒塌的聲音，她也置若罔聞，只有一個念頭，一定要活著出去見軒轅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