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一直記得初見毓寧太后的情形。

她是故意揀午后去的，料想太后必會在午睡，這樣便正好有理由不用見面——她始終因為軒轅亦清的話心存芥蒂不想面見太后。到了永寧宮外恰巧遇到了同要進宮的軒轅亦遙，兩人皆是一驚，不約而同道：“你怎么在這兒？”沈玉瞪了他一眼，軒轅亦遙也不理會，玩世不恭地說道：“做兒子的來看母親，有什么不妥嗎？”沈玉說道：“本宮來給太后請安，不可以嗎？”其時太后染恙，確實有嬪妃偶爾過來請安，軒轅亦遙不說話，一時兩人都無語，似路人般同朝宮內走去。

院里的宮人見軒轅亦遙來了，忙迎過來殷勤地道：“和靖王爺來了!太后剛剛還念叨著呢!”

“太后還沒午睡？”軒轅亦遙問道。

“沒呢，剛喝過藥，”那老女官一面回應著一面打量沈玉，問道，“這位是？”

沈玉莞爾道：“我是沈從曜的女兒?！彼f的很平靜，輕描淡寫地，神色自若，似乎覺得別人都知道沈從曜是理所應當的。

那宮婦一聽只詫異地重復道：“沈從曜？”軒轅亦遙睨了她一眼，對宮人冷冷地道：“沈丞相的名諱豈是爾等隨意叫的!”聞言那宮人忙閉口，待反應過來要行禮兩個主子已經走過去了。

沈玉明知他望自己時鄙視的神色，也絲毫不以為意，一面將手上的銷金嵌珠碧玉嫦娥奔月紋手壺遞給身后的又菱，一面淡淡地說道：“名字不就是給人叫的么!你說是不是，哲言？”她說起“哲言”二字時語音清冷干脆，語氣微微抑揚，倒不是真的可以，只是順嘴說出來了。

聞言軒轅亦遙驀地一顫，他貴為皇嗣，身邊人皆是畢恭畢敬地，除了先帝在世時喚他名諱，并且還只是“遙”字稱之，這些年叫過他“哲言”的，只有一人。軒轅亦遙驚詫地望向身旁這個璟貴嬪，與自己不過只一面之緣，卻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之前還覺得許是因為她像極了先月貴妃，剛才聽她叫自己“哲言”，語氣神態，竟和當年的女孩一模一樣，天下竟有這么巧的事!一時竟有些愕然。

沈玉見他不說話也沒多理會，恰好絳雯自一側昭臺閣出來，一見沈玉忙過來行禮道：“和靖王爺萬福，璟貴嬪安康!”她這話一出口殿外的宮人們全部跪下行禮，沈玉只淺笑著望向軒轅亦遙，說道：“本宮來給太后請安，不知道和靖親王能否帶著幫我引薦一下？”她前半句話是對旁人說的，后半句對著軒轅亦遙忽然就自稱“我”，自小她就習慣在他和軒轅亦寒面前自稱“我”，一時習慣，也沒人在意。

軒轅亦遙見她態度忽然恭敬謙和，異樣地瞅著她，冷笑道：“璟貴嬪進去就是了，誰還敢攔著!”這話其實也是針對守在殿外、一貫見風使舵的宮人。果然，門外的太監垂首恭恭敬敬地說道：“奴才這就通傳，娘娘、王爺請稍候?！避庌@亦遙只冷笑，他素日來這里是不讓人通傳的，如今見這些宮人越發跋扈，見到貴嬪也不知行禮通傳，也知是自己母親平日里疏于管教，沈玉的嬌縱他也是聽說過的，不想讓她發作自己便先開口訓斥了。沈玉也知道他是怕自己難為這些人，到底是向著他母親，沈玉只望了他一眼，壓低聲音譏笑道：“風流倜儻的王爺原來還是個孝子啊!”軒轅亦遙回譏道：“你是說我呢還是在說，清漓王？”清漓王，便是軒轅亦清。

他這話剛落里面就走出一個華衣宮婦，一面打千一面殷勤地說著：“太后請兩位主子進殿?！?

毓寧太后吃過午飯便半躺在榻上，聽到宮人傳話，便坐起靠在蜜合色白子盤絲銀鼠靠墊上，身上半蓋著一個點珍珠丹鳳白蝶穿花紅綾被，宮女已打開厚重的翠湖色福祿壽喜紋簾子，從外面進來兩人。

沈玉和軒轅亦遙并肩而行，踩著霞彩絲線刺繡著連理枝飛鶯的紅毯上，隔著水晶玻璃風燈，香氣繚繞之中，毓寧太后只望見一對璧人般少男少女模糊的身形，心知那瓊枝玉樹般的少年是自己的兒子，嘴角不禁勾起一寬慰的笑意。

軒轅亦遙早褪去了外面貉絨大氅，一身白玉色錦衣，頗有翩翩公子風度，腰見系著一條嵌綠松碎石金絲攢珠碧玉帶，墜著一塊山水紋紫玉佩，頭上戴著束發嵌珠寶石紫金冠，越發顯得長身玉立，風華盡顯。毓寧太后微有得意之色，早些年就有朝臣說過，先帝子嗣之中只有這五王爺軒轅亦遙最像先帝，而今倒覺得不僅僅是樣貌，軒轅亦遙這一路走來，神態舉止，皆像極了先帝。如此不由心生眷戀，多瞧了幾眼，這樣就不免看到了他身旁的少女。第一眼只覺得有些疑惑，明明是極其淡雅的裝扮，卻生生多了份難以描繪的貴氣，站在皇室出身的軒轅亦遙旁邊，絲毫不遜色。

沈玉原本披著一件坎肩白色貂絨風衣，露出里面曳地煙籠梅花百水裙，接近白色的裙裾緩緩略過絨毯，裙擺上淡紫梅花落雪刺繡栩栩如生，蓮步輕移馥郁飄香，放佛行動見便會有花瓣落下。她一進來便有異香襲來，似雪里梅香，又如白露蘭菊，恍惚間又夾雜著淡淡素馨的牡丹香，太后一時只覺得熟悉，待那綽綽窈窕的身影微微走近些才驀地想起，這香味，竟和當年的那個女子用的一模一樣，不由一顫，怔怔地打量著走近少女。只見她玉質凝膚，夭夭若桃瓣，春筍纖纖映金縷，視線上移，少女的面容便清晰的落在她的眼里，只覺得剎那間璀璨奪目。

太后那不算蒼老的臉上立即失去了所有顏色，雙目瞬間瞪大，右手一伸，隔空指著沈玉，顫抖著驚呼道：“你……你……”她這突如其來的強烈反應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過于激動讓她突然呼吸急速，不住喘息著，一旁兩個宮人連忙扶住她，才阻止她從榻上掉下來的。軒轅亦遙也嚇了一跳，忽然聽見太后嘶聲叫道：“月貴妃……不，這不可能……你不是早就死了嗎？還回來干什么!”軒轅亦遙聽她這么叫著只覺得毛骨悚然，只得過去安撫，不料太后一見到他就猛的起身一把抱住了他，一邊哭道：“皇上，皇上別走，是妾錯了，妾不該嫉妒皇貴妃……皇上，皇上別走……”

軒轅亦遙一臉尷尬，臉色時青時白，正要丟下她一走了之，旁邊伺候太后的宮女代容瞧見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厭惡之色，微微拉了下他的衣袖，軒轅亦遙暗自嘆了口氣，畢竟是他的母親啊!于是輕輕拍了拍太后的肩，見太后仍是一味叫嚷糾纏，一面推開她一面說道：“母親，我是您的皇兒，父皇四年前就已經駕崩了！”他的聲音和他的人一樣淡然遺世，既有皇家與生俱來的霸氣又帶著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毓寧太后明顯怔了怔，迷茫地望向他，軒轅亦遙心有不忍，喚道：“母親……”“遙兒，”太后一把拉住他，叫道，“皇兒，你去攔著你父皇好不好？別讓他去找月貴妃，他也是我的夫君啊……”軒轅亦遙一聽她提到月貴妃立即有些不耐煩，本來他對月妃的映像不是很深，依稀記得是個極溫柔美麗的女子，又見過后宮女子明爭暗斗，對自己母親的一番言語早已不滿，便道：“夠了！月貴妃已經死了，早就死了!”

“不，她沒死，她回來了，皇上說過她會回來，她真的回來了……我看到她了……”毓寧太后驚恐地說道，忽然推了軒轅亦遙一下，怒道：“你走，連你父皇都留不住，要你有何用？滾，都給我滾！”四下里除了扶著她不住顫抖著身體的宮女，其余宮人皆跪在地上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軒轅亦遙聞言也是青筋暴起，正要發作卻聽見一個清冷悅耳的聲音響起，“妾染墨軒璟貴嬪，給太后請安，恭祝太后安康長壽!”

殿里忽然就安靜下來了，放佛一直是這么安靜，依稀可以聽見簾外寒風吹樹的聲音。沈玉的聲音，比那寒風還要清冷，真是又輕又涼，太后只覺得渾身寒意蔓延，待看到跪下的少女微微抬起的面容，只覺得呼吸一滯，二話不說，竟然暈了過去。

眾人又是一驚，一時間手忙腳亂，有去請太醫的，有倒茶的，代容連忙掐了下她的人中，軒轅亦遙倒是很淡然，也不理會太后，徑直走到沈玉面前，望著她華貴的面容，不自覺的嘆出了聲，隨即恢復平靜，淡淡地說道：“你先起來!”話音就聽見宮人低呼道：“醒了，太后醒了!”軒轅亦遙似沒聽見般，也不回身，就聽見太后虛弱的聲音：“是璟貴嬪啊，快起身吧……”說著重重的咳了起來。聞言沈玉并沒有立即起身，而是先舉起了右手，軒轅亦遙只覺得她手指上的三根金累絲鏤空鑲碎晶石飾斧鉞護甲曄曄生輝，然后她身后的又菱便立即伸出手扶著她的玉腕，她這才順勢起身，優雅從容，完美的無可挑剔。

見她起身代容才勉強笑著道：“太后病糊涂了，璟貴嬪莫要見怪……”沈玉不以為意地望向軒轅亦遙道：“那我先回去了，改日等太后好些了……”

“我送你，”軒轅亦遙說著手一揚，“璟貴嬪請!”

沈玉知他因為聽到了這樣尷尬的事不希望自己在呆下去，故意打斷她也是不想讓她常來，只婉然道：“不必送了，本宮這就去了，王爺留步!”她說的很客氣，軒轅亦遙這才意識到她之前對自己一直自稱“我”，直到方才用“本宮”才覺得這樣的字眼一下就讓人生份了，旋即一陣詫異，心道：“也沒熟悉過，怎么忽然想起‘生份’一詞來!”待他回過神沈玉已經出了殿。

軒轅亦遙掀起簾子，只望見深紅的宮門旁一抹白衣將要過去，忽然，沈玉回頭望來，正好對上軒轅亦遙的視線，剎那間想起十年前離開皇宮時，軒轅亦遙也就是這般，在門里望著她，朝她揮手：“等四哥娶了你我就許你叫我哲言!”那時候他總要她叫他哥哥，她不樂意，現在呢？他的四哥，都不記得她了。軒轅亦遙莫名其妙地揮了揮手，沈玉不禁淺淺一笑，哲言，他還是沒變，也就只有他能讓她清楚的知道，過去在這里的相遇，與軒轅亦寒的相識，不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