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望湖城的官道上,三匹健馬兩前一后,徐徐而行。
后邊一人,是一個老者,一身青衣、滿頭白發,他的腰間插著樸刀,看起來也是看家護院之流,雖然不知道手上的功夫究竟如何,可一張臉刷白刷白,一副有傷在身的樣子。
前排右首是一個小姑娘,算不得什么大美人,然而勝在俏麗可愛,青春活潑,身量尚顯不足,也已有了幾分婀娜之態。
她左邊馬上,一道美麗身影身著皂色衣裳,黑巾蒙面,斜斜背負劍匣,腰桿在馬上挺得筆直,給人一種英氣勃勃、英姿颯爽之感。
“你不要自作聰明。”這女子冷淡的道:“我并不是特意幫你,只是正好順路,捎帶上你罷了。等到了望湖城,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陽光道,井水不犯河水,明白了嗎?”
小姑娘心情很好,相處不過十余日,然而她已經看出這女子面冷心熱,不過是不愿意承她韓瀟瀟的情罷了。
她笑嘻嘻的,也不說話,只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不住在女子身上轉悠,叫女子感覺有些不大自在,終于忍不住道:
“你不用這樣看我,我幫你是因為認得你,告訴你也無妨,你叫韓瀟瀟對不對?”
韓瀟瀟“啊”了一聲,相處這么些時日,兩人說過的話,加起來大概都不到十句。只是每次女子一啟程,他們主仆二人就緊緊跟上,女子也不趕他們走,日子一久就混在了一個隊伍里面。
韓瀟瀟發誓,對方絕對沒有問過自己的名字,自己也沒有機會提起,那么她是怎么知道的?
林婉晴側臉看她一眼,這小姑娘身世坎坷,雖然出身富貴之家,原本應該衣食無憂、快快樂樂,奈何卻是個私生女。她的母親是大家小姐,有一次出外游玩叫人擄了去,好不容易后來救了回來,已經早有身孕,沒過兩個月就生下了韓瀟瀟。
失身乃是一件叫人不齒、唾罵嫌棄的事情,即便是在平民之家,也是要被外人戳脊梁骨的,何況是他們家這樣的富貴之家。
比起失身,更加叫人無法容忍的是未婚生子。家中老老少少,上上下下,自然不能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這簡直就要把墳墓里的老祖宗都氣得爬起來!
可是余家大小姐卻不愿意!更難辦的是,時間已經來不及了,七個多月大的胎兒,不是這么容易打掉的,弄不好就是兩條人命!
最后還是余家老爺子,打落牙齒混著血往肚子里吞,決定還是生下來吧,生下來就扔掉,眼不見心不煩!
生產很順利,白白胖胖的小女嬰,起名余瀟瀟。無數次家里人想要扔掉這個礙了眼,觸動了他們心里痛處的小女孩,全憑韓余氏拼力保全,才勉強將她帶到九歲大。
外有千夫所指,內有萬般郁結,韓余氏原本指望著能將女兒帶大,不說尋找個多好的夫家——以她這種狀況是不可能的,但起碼可以自食其力,衣食無憂。
然而沒能等到那一天,年不過二十五的余家大小姐,熬不過人生大苦,帶著一縷芳魂不甘地魂歸九幽,一縷青絲無處寄掛,一腔哀愁無人訴說……
韓瀟瀟記得韓余氏臨死前的話語:
“要快樂一些,不要去恨余家,不要恨你外公,更不要痛恨你爹。痛恨他們,你就永遠不會快活。”
“娘走了,你要好好待自己,要好好愛自己。女孩子,要懂得愛護自己了,才是真的長大了,娘也就放心了。”
韓瀟瀟低垂眼簾,如果可以選擇的話,她也不愿意去仇恨一些不相干的人。可是人無傷虎心,虎有害人意,有些人就想要乘著韓余氏沒了,順手把韓瀟瀟解決掉,若不是老仆忠心,她一個小姑娘是決計沒那個本事一個人逃到萬里之外的江南的。
“我知道你叫韓瀟瀟,這是你爹起的名字。你出生以后,你爹曾經多次悄悄過去看你,還找人給你畫過畫像。”林婉晴隨口述說著韓瀟瀟不知道的事情。
她當然不是神仙,不可能預知過去未來。不過韓瀟瀟的老爹是海沙幫的一名舵主,當日身隕之時,將韓瀟瀟的畫像和名字等信息交給了段羽,拜托他幫忙照顧。
段羽深感韓舵主之恩,把韓瀟瀟的畫像給許多人看過,林婉晴也瞥了一眼,她記性好,過目不忘,當時在古廟當中掃飛銅甲尸的時候,一眼將韓瀟瀟認了出來,這才由她跟著自己,準備帶到望湖城,再使人通知段羽。不然的話,林婉晴獨自一人早就已經御劍飛行,不知道早多少天就到達望湖城了。
也是個身世可憐之人,林婉晴心中感嘆,幸好自己沒有轉世在這樣的人家,不然的話,只怕自己早就被仇恨占據,一門心思想要報仇了。
不過轉念一想,如今的家世倒是好了,可是復雜程度,又何止百倍?每每想起來,只覺得愁腸百結,無從下手,恨不能一劍殺盡天下人才痛快。
這其中的過程曲折離奇,把韓瀟瀟和老仆聽得目瞪口呆,很有幾分聽說書的感覺。她小時候因為這個毫無印象的爹受盡了白眼,要說不痛恨是不可能的,娘死之后,這個叫她痛恨的人,成為她繼續活下去的信念和支柱,仇恨也是一種力量。
然而忽然之間有人告訴她,這個人死了,仇恨的支柱倒塌了,韓瀟瀟覺得心里空空落落,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義。
雖然素味平生,但她并不認為林婉晴會欺騙自己,因為毫無必要,自己已經一無所有,這樣的劍仙大人完全沒有欺騙自己的理由。
林婉晴姣好的面容隱藏在薄薄的黑紗之后,叫人完全看不清她的表情,說出的話好像秋夜寒霜,把韓瀟瀟從渾渾噩噩當中拉拽回來。
“你現在不要想得太多,昨日種種,恍如前世,過去便過去了。如果我是你,便好好想一想,接下來應該怎么辦?你那位不曾見過面的段大哥,我雖然接觸不多,了解不深,也知道是個信守承諾的,可以信任。”
“你父親臨終之時,將你托付于他。不管你以后是要嫁給他,還是僅僅兄妹相稱,那都隨你,你好好想一想吧。”
嫁人?韓瀟瀟覺得是如此的荒謬,為了找一個依靠,就隨便把自己嫁給一個不認識,不知底細的人么?
并且這個人,還是自己那個不靠譜的海賊老爹賞識的人。人都說,物以類聚人以群分,自己家那個老爹絕對不是什么好人,他賞識的人,又能好到哪里去!
“我不要!”韓瀟瀟紅了眼圈,倔強的道:“我沒有那種爹爹,更不認識什么段大哥!他行事卑劣,無恥至極,叫我怎么相信他。他毀了我娘不夠,還想毀掉我的將來嗎?”
林婉晴淡淡的柳葉眉不可察覺地跳了一跳,這個韓瀟瀟小姑娘怨念很深啊!原來她之前一直在強顏歡笑,無論是歡快的語氣,還是輕松的神態,其實都是在欺騙自己和別人,她的心中,一直無法釋懷。
“可是你沒有選擇。”林婉晴淡淡道:“你和你這老仆,想要在望湖城這樣的地方活下去,并不容易。很多時候,并不是你不去招惹別人,別人就不招惹你的,麻煩總是會找上門來,尤其你們老的老,小的小,怎么看都好欺負。”
“別看你這老仆人練氣八層的修為,在望湖城這樣的地方,根本算不得什么。聽我一句勸,不要賭氣,段羽不是個背信棄義之人,他既然答應了,就一定不會負你。”
韓瀟瀟一眨不眨,直直盯著林婉晴,大聲的道:“我還有選擇,大人你會幫我的,對不對!?”
“不對。”林婉晴冷冷道:“我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不假,但也素昧平生,我沒有必須要幫你的道理,你也沒有賴上我的理由。我救了你,只不過要確認你是不是韓瀟瀟,我把你的消息傳于段羽,就已經履行了我的承諾。我不欠段羽,更加不欠你的情。”
韓瀟瀟道:“可是我欠你的啊!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要報恩呀。”
林婉晴上下打量她一眼,鄙視的道:“報恩?拿什么報恩?我不需要,你也沒有那個本事。”
韓瀟瀟沮喪的道:“我沒有那個本事,可是大人,你可以教我的啊。”
林婉晴詫異地看看她,都說苦難讓人成熟,面前這位,可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如果放在前世,九歲,也就是小學生,兩三年紀的程度吧?可以把話說到這個程度,叫人聽了,不知道應該是表揚好呢,還是憐惜好呢。
“我沒有時間教你。”林婉晴一句話就讓小姑娘的表情黯淡了下去,但是接下來的話,又讓她重新燃起希望:“不過如果你想要變強,望海武府是個不錯的地方。”
武府乃是大晉朝廷培養練氣士的地方,全天下所有的州、郡、縣都設置有不同等級的武府。望海武府是揚州等級最高,規模最大的兩個武府之一,另外一個就是揚州州治所在的天云武府。
韓瀟瀟奇怪的問道:“既然是設置在會稽郡治望湖城的武府,為什么不叫望湖武府,而要叫做望海武府。”
林婉晴嘲笑的道:“自然是攀比之心。當初第一任府主覺得,不能被天云武府比了下去,望湖這個名字,不如望海有氣勢,非要改過來,別人也沒有辦法。”
“其實他要是不改還要,這一改,就擺明了底氣不足,憑白叫人瞧不起。”
韓瀟瀟興奮了一下,想了一想,又道:“我還是想跟大人你學功夫,那個什么望海武府,總讓人聽了不怎么放心。”
她這話聲音頗大,幾人馬速不快,恰好就有超過去的騎者大聲嘲笑:“小姑娘好大的口氣,還瞧不起望海武府,也不知道斷奶了沒有?”
這一行人十余騎,人人一身青袍勁裝,腰懸長劍,動作矯健,一看就知身負道法武功,身手了得。
其余的人哈哈大笑,恣意輕狂,完全沒把三人看在眼里。這也難怪,這三人老的老,小的小,再加上林婉晴雖然一身皂色衣裳黑紗蒙面,仍然不難看出是一個妙齡女子,就算身負劍匣,也不會叫人覺得有多高深的道行,能有多厲害的手段,輕視什么的,再正常不過了。
十余人縱騎飛過,不一會就遠遠跑開,留下一路塵土飛揚。韓瀟瀟氣地漲紅了臉,但也知道,自己是拿這些人沒有任何辦法的,老仆重傷初愈,又只有一個人,根本不是這些人的對手,只能眼巴巴看著林婉晴。
感受到她的目光,林婉晴淡淡道:“不過路邊野狗吠了幾聲,理他做什么。難不成你覺著餓了,想吃狗肉?”
韓瀟瀟聽她把這些人比作野狗,心中大感有趣,道:“野狗倒也無妨,怕就怕,不只是野狗,還是瘋狗,那就不好了。”
林婉晴道:“哪來這么巧的事情,真要遇上了,再說不遲。”
韓瀟瀟畢竟是小姑娘心性,被人嘲笑了也只是不開心了一會,沒過多少時間,又把興趣轉移到林婉晴身上來。相處的時日不長,但韓瀟瀟已經摸清了幾分林婉晴的脾性,只要不被她冷冰冰的外表嚇倒,不做惹她不高興的事情,那就沒有問題。
“大人,我可以叫你姐姐嗎?……”
“你去望湖城,是有什么事情嗎?”
“望湖城,還有多遠啊?”
“要不,我叫你師父?”
……
白發老仆一聲不吭,看著小小姐纏著那位劍仙大人,心里感到很欣慰。
靠山山倒,靠人人跑,自己年歲已高,這一回又大傷元氣,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年可以活。小小姐如今父母雙亡,家族也是反目成仇,可謂是舉目無親、孤苦伶仃。
若能拜在這位大人門下,定能學得一身高強道法,女孩子不說要出人頭地,起碼日后也有了自保之力,不至于像小姐一樣一生凄苦。
就算小小姐天賦算不得上佳,日后學藝不精,那也沒有太大的關系。老仆自問年歲雖大,一雙老眼還沒有昏花,這位大人來頭極大,必定是出自某個強大的勢力,她本人在組織中的地位也是極高。
那一夜,那些全副武裝的練氣士給了老仆極大的震撼,這些人即使放在朝廷最為精銳的牙門軍當中,最差的也是伍長、什長的位置,領頭的那個,更是一身兇戾之氣呼之欲出,簡直就像是洪荒巨獸出現在人間。
不管這是哪方的強大勢力,只要可以加入,相信從此以后再也沒人可以隨便欺負小小姐,自己就算是死了也甘心!
不過看起來小小姐的事情進行地不怎么順利,有些事情還是著急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