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宮。
宮慈緩緩地推開那道厚重的宮門,撲面而來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熟悉。我癡癡地望著里面的一切,有些彷徨,傷痛。宮慈溫柔道,“自從你走了后,吾每天都親自打掃這里,就為等你回來,就為等這一天?!?
我扭過頭,呆呆地望著她,她眼底的愛憐令我心疼。我緩緩地走進(jìn)了淮陽宮,陷入了往事的回憶中。這里,是我生長了十六年的地方,它包容了我的悲歡離合,我的童年,我的所有點(diǎn)點(diǎn)滴滴。我伸出手,溫柔地?fù)崦@里的一切,記憶猶如潮水般涌來。我落淚了,是失落,是悲傷,亦是緬懷。
良久,我咬緊唇,內(nèi)心掙扎苦楚,我閉上眼,懦弱地蹲在地上,把頭埋入膝蓋,沉默。宮慈靜靜地望著我,緩緩地蹲下身來,輕撫我的背脊,柔聲道,“淮陽,母親明白你恨吾,不愿面對吾,可你要清楚一件事,你永遠(yuǎn)都是吾的孩兒,母親永遠(yuǎn)都愛你,只愛著你?!?
我握緊了拳頭,突然抬起頭來,盯著她,嘶啞道,“您愛我么?”
宮慈怔怔地望著我,輕聲道,“是的?!?
我笑了,緩緩地站起身來,突然尖銳道,“母親,你可知道你的母愛傷害了我么?你的愛令我難堪么?”
宮慈呆呆地站起身來,后退一步,柔聲道,“墨爾默不屬于你,你也不屬于他。”
我冷笑,嘶聲道,“我鄙視你,你的愛令我感到了羞辱,你的愛逼迫我親手殺死了自己的丈夫,我親手殺死了他,殺死了他……”我步步逼近,那張年輕的臉龐猙獰可怕。
宮慈一步步地后退,似乎震懾于我臉上的那抹殘酷,她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安慰道,“已經(jīng)過去了,孩子,都已經(jīng)過去了?!?
我甩開她的手,冷笑。我故意刺激她,“母后,你可知那刀尖刺入心臟時(shí)的脆弱么?那些腥紅溫?zé)岬孽r血沾滿了我的手,然后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我的面前倒了下去……他望著我,他說不疼,一點(diǎn)都不疼?!?
我突然望著自己的雙手,笑了,像瘋子那樣。我癡癡道,“可我疼,我殺了他,也殺了我自己,可我為什么還要活著?我有何資格活著?母親,你說,我是不是該受到詛咒?我殺死了自己的丈夫,我弒夫……”
宮慈一臉難堪地望著我,吼道,“夠了。”聲音冷冽,痛苦。
我緩緩地轉(zhuǎn)過身,良久,淡淡道,“你走罷,我不想看到你?!?
宮慈偏過頭,沉默了陣兒,突然道,“淮陽……對不起……忘記他罷,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下去,你不能這樣折磨自己……”她走了,一聲嘆息。
我怔怔地望著她遠(yuǎn)去的背影,眼淚流了出來,是無助,憂傷,掙扎。無奈,無可奈何。
清明府。
一盞虛弱的燭光在黑暗中閃爍。清明哲并沒有在盛宴上呆多久,他不禁暗自苦笑,今日可謂大出風(fēng)頭。他突然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臉頰,不但腫,而且還疼。一旁的軒轅錦饒有趣味地盯著他,戲謔道,“公子怎回來得如此之早?”
清明哲懶懶地瞥了他一眼,嘴角微微抽搐道,“牙疼?!?
軒轅錦一臉抽筋,居然不怕死道,“那公主果真跟她的老娘一樣,烈性,夠性格?!鳖D了頓又繼續(xù)調(diào)侃道,“你老兄也真是,怎就乖乖讓一個(gè)女人得手?這多丟爺們兒的面子?!?
清明哲閉上眼來,干脆懶得理他。軒轅錦突然正色道,“公子下一步作何打算?”
清明哲懶懶道,“等?!鳖D了頓又道,“以不變應(yīng)萬變。”
軒轅錦皺眉道,“等什么?”
清明哲睜開眼來,那雙深邃的眸子里竟閃動著邪魅,他淡淡道,“當(dāng)然是等太后……”他突然笑了,笑得深邃淡然,“等她滅我?!?
軒轅錦突然跳了起來,不可思議道,“等死?”
清明哲緩緩地站起身來,摸了摸下巴,平靜道,“那也得拉個(gè)人墊背才行。”一臉陰柔嫵媚。
軒轅錦迷惑了,唏噓道,“長公主?”頓了頓又不怕死道,“你的胃口倒不小,居然敢吃她,就不怕她把你閹了……”一臉吊兒郎當(dāng)?shù)臅崦痢?
清明哲挑了挑眉,搖了搖食指,居然正色道,“我這巴掌可不能白挨?!?
軒轅錦一臉饒有趣味道,“我倒要看看你如何吃她?!?
清明哲懶得理他,緩緩地躺回逍遙椅上,慢條斯理地把玩著手指,閉目養(yǎng)神,那愜意閑暇的模樣令軒轅錦暗自驚心,心道,這人兒果真可怕得很。
秋,總令人感傷,懷戀。我時(shí)常趴在窗臺上,癡癡地仰望著宮中的那片繽紛落葉,靜靜地沉默,仿佛生怕會打擾到它們那樣。
從墨爾默回到皇宮中后,我就把自己隔離了起來。整日呆呆的,不言不語。我固執(zhí)地將自己縮進(jìn)了那個(gè)脆弱的軀殼中去了。每當(dāng)我覺得孤獨(dú)時(shí),我就會回憶,回憶墨爾默的一切,墨衍那張明媚燦爛的笑靨,溫柔的言語,及唇角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墨衍,你真的會守著我么?會么?”
在我回宮的那幾日,先生曾來過,他望著我,從身后取出兩只螞蚱。我怔怔地望著它們,突然撲到他的懷里,哭了。先生愛憐地?fù)崦业念^,輕聲道,“傻孩子,想哭就哭罷。”
先生的懷里永遠(yuǎn)都那么干凈溫暖,我依戀他的溫柔。在很小的時(shí)候,我就喜歡纏著他,總覺得跟他有種說不出的親近,他從未生過氣,說話總是云淡風(fēng)清的樣子,也總喜歡逗樂我。
我是一直喜歡先生的,可當(dāng)我知道他是我父親時(shí),我竟有些妒嫉母親。她竟然把這樣的好男人給抹殺了,是她讓先生痛不欲生,讓他活在陰影中,整整幾十年??上壬鷧s甘愿,甘愿默默地承受,因?yàn)樗麗勰赣H,他一生中唯一心愛的女人,哪怕毀在她的手里,也無怨無悔。
那個(gè)時(shí)候,我就更喜歡先生了。因?yàn)檎艿纳砩戏路鹨灿兴挠白?,盡管他們完全是兩種不同類型的男人。可哲不是先生,他不會那么傻,也不會就這樣葬送自己的一生。因?yàn)樗蒙?,懂得什么是生活,更懂得如何享受生活。哲,他比任何人都懂得享受,因?yàn)樗浅G宄旧嬖诘囊饬x。
十月底,皇帝正式接受成人典禮。這一舉動令整個(gè)大禹再次沸騰起來,也讓某些人揣揣不安。
成人典禮上,宮慈依舊高高在上,依舊端莊高雅,雍容華貴。按照朝綱規(guī)定,必須由皇室長子宣布封典儀式。
我身著奢華的禮服,高挽發(fā)髻,那頭青絲上只佩戴了一朵金色的牡丹。我緩緩地轉(zhuǎn)過身,面對朝臣,慎重道,“儀式開始……”聲音不大,卻能讓每個(gè)人聽清。
成人典禮標(biāo)志著母親的身份有所改變,亦標(biāo)志著陰謀變革的開始。在這場政變中,我,皇帝,郁親王,我們都成為了母親的棋子,而南哲郡王才是最后的壓軸戲。只有奪得他才能扭轉(zhuǎn)乾坤,化腐朽為神奇??蛇@場游戲我并不想?yún)⑴c,也沒有興趣,但我是皇室兒女,無論你想怎樣,終究逃脫不了權(quán)力的紛擾。我逃避,可最終卻被傷成了刺猬……
第二日,我一身白衫,一頭青絲隨意地挽了個(gè)髻。我靜靜地坐在琴臺邊,半瞌著眼,慢條斯理地?fù)崤傧?。我那副慵懶頹敗,不修邊幅的模樣令人心悸。那身脆弱的雪白,那張清秀異常的臉龐,仿若一株雛菊般,靜靜地綻放在古舊寂寞的深宮中。彷徨,恬靜,充斥著淡淡的憂郁,直到枯萎為止。
這時(shí),突聽小扣子來報(bào),“公主,太后來了。”話剛說完,就見宮慈一身雍容華貴地匆匆而來,見我這副模樣微微一怔,強(qiáng)顏道,“淮陽,你這是作甚?”
我半瞇著眼,懶懶地抬起頭,突然看到她身后的雅蘭,那張蒼白脆弱的臉龐上綻開了一抹枯萎的笑靨。我緩緩地站起身,輕聲道,“雅蘭,是你么?”
雅蘭微微一笑,對我行了行禮,恭敬道,“長公主金安?!?
我走到她的旁邊,無視于宮慈,一把抓住她的手,眼神迷離道,“你比我高了,我記得那時(shí)你比我矮好多的?!?
宮慈見我愿意說話,不禁暗自欣慰,便不動聲色地離去了,待她走了后,雅蘭輕撫我的面龐,柔聲道,“淮陽,你變了?!蔽掖瓜卵酆煟聊?,雅蘭又道,“過去的都已經(jīng)過去了。”
我咬了咬唇,幽幽地嘆了口氣,喃喃道,“你不會明白的,永遠(yuǎn)都無法體會到那種疼痛。”
我轉(zhuǎn)過身,雙手抱住手臂,癡癡地望著這偌大的宮殿,空虛,寂寞,迷惘。我彷徨了,我不知道我以后的路還要怎樣走下去,也不想去面對。我只是把自己囚禁起來,孤獨(dú)寂寞,沒有人能撫平我的寂寞,除非念城,只有念城。
雅蘭默默地望著我,輕聲道,“你忘了哲,哲哥哥,他一直都在等你,等了你整整八年?!?
我扭過頭,望著她那張清秀的面龐,微微揚(yáng)起唇角,淡淡道,“可我已不再是八年前的那個(gè)淮陽了。”
雅蘭嘆道,“可哲依舊是八年前的那個(gè)哲哥哥,他依舊如昔。”
我閉上眼,平靜道,“是他打碎了我的一切,但我卻無法恨他,就像無法恨我的母親那樣,可我也無法原諒他們?!?
雅蘭苦笑,溫柔道,“我明白,我懂?!?
我扭過頭,望著她,“你真的明白么?”
雅蘭點(diǎn)了點(diǎn)頭,輕聲道,“因?yàn)槲覀儚男∫黄痖L大,我們相互了解?!彼兆∥业氖郑苡昧?。
那一刻,我突然感覺到了久違的溫暖,那種陌生而熟悉的溫暖。就像小時(shí)候那樣,他們總是縱容我,然后每當(dāng)我闖禍時(shí),就會任性地把責(zé)任推卸到她與哲的頭上。因?yàn)樗麄儗櫸遥瑦畚摇?
我靜靜地望著她,似又回到了很久以前的過去。良久,我突然道,“聽說你已經(jīng)成婚了?”
雅蘭點(diǎn)了點(diǎn)頭,淡淡道,“我倒想起了一件事來,太后曾打算把我許給哲的,怎知他拒絕了,這事兒我想了老半天都想不明白,難道我真就比你差?”頓了頓又道,“那小子怕是被你欺負(fù)慣了,故而習(xí)以為常,非得死賴著你了?!币荒樥{(diào)侃。
我斜了她一眼,“你就損我?!?
雅蘭噗嗤一笑,故作諂媚道,“奴婢不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