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陽宮。
淮陽靜靜地坐在鳳榻上,她的手中拿著一幅畫卷。那畫中人與她有著相同的容貌,一樣的神情,一樣的雍容高貴。直到許久之時,淮陽突然淡淡道,“這畫像與朕相像么?”
一旁的李公公突然就跪了下去,唏噓道,“皇上,您與太后確實一模一樣。”
淮陽緩緩地站起身來,平靜道,“朕想她了。”她的思緒突然又飄忽到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她仿佛又回到了那時的墨爾默……
我婉拒了宮慈,我現在已經不再是他們手中的利器了。墨衍,他愿意疼我,愿意愛我。在他的懷里,我依舊可以單純直率,不拘大雅。雖然我們經常斗嘴,惡意調侃或捉弄,也會打架,但我們的感情卻如膠似漆。
墨衍,他給了我女人所奢求的一切。他體貼人心,溫柔,縱容我無法無天。他的細心呵護令我不會感到孤獨,因為我把自己全身心地融入了墨爾默,融入了這片熱土。這里是我的家,我愿意傾盡一切來捍衛的家園。
公禹一百八十七年,八月,我已懷有身孕。我親自休書一封送往大禹,我以為母親會替我感到高興,會祝福我。她曾對我說過,她愛我勝過于一切,而我的喜悅便是她由衷的欣慰,但我錯了。
汝寧宮。
宮慈一身雍容華貴地坐在鳳榻上,怔怔地望著手中的書信。良久,她緩緩起身,輕微地嘆了口氣,直到許久之時,她突然道,“去把先生找來。”
待先生來了后,宮慈閉目道,“淮陽即為人母……她不該把墨爾默當成她的家。”先生垂下眼瞼,不語。宮慈睜開眼來,淡淡道,“你為何沉默?”
良久,先生平靜道,“她會過得很好的,她值得他們愛護。”
宮慈突然把書信揉捏成了一團,冷聲道,“大禹才是她的家,皇宮才是她的歸宿。”
先生抬起頭,望著她,目中渲染著淡淡的悲哀,他淡淡道,“她不會回來的,已不必回來了。”宮慈低下頭,沉默,一臉陰鷙。
傍晚,兩道背影靜靜地佇立在宮門上。風,掀起了宮慈的衣袍,獵獵作響。她靜靜地凝望著遠方,陷入了深沉的思念中。直到許久之時,她突然伸手指著遠方,平靜道,“皇兒,你想她么。”
皇帝默默地低垂著頭,小聲道,“想。”
宮慈扭過頭,突然笑了,那張美艷的臉龐上渲染著張揚的狂傲。她指著北方,冷冽道,“若想她,那就把墨爾默攻下來,踩在他們的頭顱上把她奪回來。”
皇帝緩緩地抬起頭,怔怔地望著她,那張稚嫩的臉龐上綻放著異樣的光彩。他突然跪了下去,發誓道,“請母后放心,孩兒會親自將淮陽接回大禹。”聲音稚嫩,卻充斥著說不出的霸道。
宮慈緩緩地將他扶了起來,欣慰道,“這才是帝王,這是才是大禹王朝的君主。”
直到許多年后,我的母親才突然發覺,原來她更像一個帝王,大禹王朝的君主。她垂簾聽政,那種習慣已經滲入到她的骨子里去了。她喜歡那道簾子背后所展現出來的魅力,因為她是至高無上的。這就是權力,權力帶給人的欲望。無論腥風血雨,無論親情連心,它們都被它狠狠地踩在腳下,撕裂,揉碎,盡管那汩汩流淌著的是親人的鮮血……哭泣與哀求……
夜深人靜,清明府。
突然,一道琴音溫柔地劃破了黑暗中的寂靜。黑暗中,那張深沉淡漠的容顏被小心地掩埋。他突然閉上眼,深深地陷入了難以自拔的漩渦中。良久,琴音驟然中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響起,清明哲淡淡道,“回來了?”
黑衣人道,“嗯。”二人緩緩地朝屋內走去。清明哲小心地把琴放好,淡淡道,“可有耳目?”
黑衣人正色道,“王爺放心,屬下已處理妥當。”這黑衣人名天搖,是清明哲安排在暗處的秘密頭目,此人掌管清風閣的大小事務。
清風閣?乃清明哲新創立的秘密組織,此組織包攬一切情報網,和暗殺等。才短短的幾個月,便暗中依賴清明府的產業布遍了整個大禹,甚至墨爾默。而這些暗處的培養,便是清明哲為以后對抗宮慈誅殺的屏障。直到許久之時,清明哲淡淡道,“清風閣的事,莫要被紹叔察覺。”
天搖點了點頭,“王爺放心便是。”頓了頓又道,“北牧平已亡。”
清明哲沉思了陣兒,閉目道,“你先下去罷,有事另行聯絡。”
待天搖離去后,清明哲疲憊地坐在椅子上,一臉說不出的倦意。他突然怔怔地盯著琴弦,那雙深邃睿智的眸子里彌漫著難言的憂郁。他緩緩地伸出手輕撫琴身,眉頭微微糾結,眼底虛浮著一片眷戀與溫柔,他輕聲呢喃,“淮陽呵,若你回來,可會恨我?”
良久,他閉上眼,唇角緩緩地蕩開了一抹脆弱苦澀的笑靨,他自言自語道,“宮慈不會放過你,我亦舍不得放手,不能放,不想放,哪怕十年,二十年。”
哲是固執的,接近于瘋狂的固執。更或許我是他一生中唯一未能征服下來的心結,所以他愿意花費心思來奪取我,哪怕傾盡一切。也或許,他霸道地認為,我是屬于他的,就像他身體里的血液那樣,除非它們干涸,否則,只要他還活著,就決不罷手。
我在墨爾默過著所有小女人所幻想的生活。墨爾默的男兒是懂得愛護親人的好男兒,他們熱烈而不乏溫柔,一旦愛了,就會全心全意,傾盡所有。
墨爾默與宮廷完全是兩種不同的天地。我曾經以為我會一輩子呆在皇宮,因為那里才是我的歸宿,我一生的家,因為那里有愛。可現在我重新發現,墨爾默除了有愛外,它沒有束縛,沒有禁錮,它的愛不會成為枷鎖,不會成為勒死我的繩索。
我記得,以前在宮中經常與先生爬到樓臺上看日出,那時總是莫名興奮激動。可與墨衍相愛,那種興奮激動已變成了一種浪漫溫馨的現實,他所帶給我的馨甜,因為他的愛沒有禁錮。墨衍雖也愛面子,可他不會像大禹的眾多男子那樣通常都不會陪夫人一起出門。
按照大禹朝綱規定,女子不宜拋頭露面,可這里是墨爾默。他可以拉著我的手,漫步在蔥郁的小道上;可以在街道上與我談笑風生,絲毫不避諱他的身份之嫌;可以與我同步在長廊上狡黠地談論著我們的孩兒像誰……我亦可以沖動地對他大聲說我愛他,可以當著眾人的面親吻他的臉頰,然后依偎在他的懷里。沒有人會嘲笑我們,他們只會善良地祝福我們,祝福這對有趣的夫妻。
墨衍,他的多面令我感受到了一個情人,一個丈夫所能給予的體貼與溫暖,我癡迷地沉醉在他的柔情里,不能自拔。
來年的二月,我已懷胎七個月,與所有的孕婦那樣,我每天都會幸福地感受著腹中生命的顫動。那是一種新奇,說不出的微妙,我沉浸在那種喜慶里,頭腦變得更簡單了,也更懶了。其實我明白,墨衍的智慧是精明狡猾的,既然如此,我何不簡單些?
墨衍說他喜歡的就是我的簡單,還有那種傻呼呼的沖勁兒。只是,墨衍呵,我其實還固執,倔強,而我的固執與倔強竟架空了母親的政權……
那個時候,我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為權力而戰,用政權扼住我的母親,用政權將她的尊嚴踩在腳下。那個時候沒有人會說我傻,他們只會驚惶地跪拜,稱呼我千歲。
有些人的命運從一出生就已注定要遭受折磨,生在帝王家,是幸?還是不幸?這其中的險惡與辛酸苦辣,誰人能知?我從一個不解世事的黃毛丫頭,一步步忍讓退卻,逼迫,爆發,反抗。這其中的荊刺坎坷,其中的悲愴與不屈服的微笑,又是怎樣的驚心動魄呵。
是的,我的生命是倔強的,它靜靜地綻放在墨爾默,綻放在大禹,綻放在那充滿著名利血腥中的古老宮廷里。而這一切的一切,所有不幸與堅韌,亦藏匿在我孱弱的軀殼中。它們秘密地醞釀,期待在某一天瘋狂爆發,動搖著整個大禹王朝,幾乎兩百年來的王國。
公禹一百八十八年,五月,我即將臨盆。
那天夜里,既沒有狂風暴雨,也沒有響雷閃電,我只是緊緊地抓住墨衍的手,疼,推心置腹地疼。三四個產婆慌得手忙腳亂,墨衍急得猶如熱鍋上的螞蟻,趕忙去請太夫人過來。
冷汗,浸濕了我的衣衫,我嘶聲尖叫,惶恐。那產婆不斷地說用力,用力,再用力。那一刻,我恨不得踢暈她。我掙扎,奮力地掙扎,仿若垂死的老人般。陣痛,好疼,疼得我似要窒息。我的孩兒,你為何要如此折磨我?我突然瞪大眼睛嘶吼,“墨衍,你該死,你害死我了……”
我緊緊地抓住床褥,用力撕扯它們,狠狠地咬緊唇。我對自己說,淮陽,再加把勁兒……可我累,疼,好疼。我突然落淚了,突然想起了我的母親。我想她了,瘋了似的想她,我用力吶喊,“母后,母后,救我,救我……”
那一刻,我才明白‘母親’二字背后的真正含義。
難產,要命的難產,我被那未出生的孩兒折磨得生不如死。可我從未想過要放棄,我要把它生下來,而且還要打它的屁股,以泄它如此折磨我……
墨衍在門外焦急萬分,卻無可奈何,隱約地還能聽到我荒唐的咒罵聲。我痛呼,“墨衍,殺千刀的,下回……該你生了……”我突然痛暈了過去。
太夫人大駭,突然鎮定道,“水,快拿涼水來。”
一口冷水噴在我的臉上,我又迷迷糊糊地清醒了過來,虛弱道,“祖母,救我,救我,我不行了,快不行了。”
太夫人握緊我的手,柔聲道,“傻孩子,你再用力,很快就會出來的,很快。”
我搖頭,神智潰散。我好累,好累,只覺得心力交瘁,也不知是哪個產婆急中生智,突然故作興奮道,“夫人,加把勁兒……頭出來了……”
這話猶如雷劈,我突然清醒了過來,“真的么,真的么?”我緊緊地抓住太夫人的手,用力,再用力,我咬緊牙關,幾乎耗盡了我一生的力量……
我最后的垂死掙扎,終于換來了一個生命的誕生,“哇……”
那聲清亮的哭泣令我松懈了下來,渾身軟綿綿的,似虛脫了般。我只覺得好累,累得緩緩地閉上了眼,仿佛睡著了般,沉沉地睡去……
“哎呀,恭喜夫人,是個男孩兒……”
血,大片的鮮血染紅了床褥,眾人還來不及高興,就聽太夫人驚呼道,“大夫,快叫大夫……”
先生曾替我算過命,他說我此生必定大富大貴,無論有多少磨難我都能咬牙挺過來,化險為夷。如果說難產是第一場磨難,那么,我人生中的磨難亦即將開始。
我在墨衍的日夜守候下僥幸從閻王的手中逃了回來,當我醒來時的第一眼,我看到他憔悴了,可那雙眸子卻溫柔得似要碎掉。我張了張嘴,孱弱道,“下……下回……該你生了。”
墨衍緊握住我的手,眼底仿佛被水霧浸染過,愛憐道,“好。”
我閉上眼,“孩子呢……”
我癡癡地望著襁褓中的嬰孩兒,“他……好丑……”卻突然笑了,仿若孱弱的雛菊般,散發著母性的溫柔愛憐。
墨衍撫摸著我的發,柔聲道,“你說取什么名字好?”
我望著他,“念城,墨念城好不好?”
墨衍輕聲呢喃,“念城……念城……”他溫柔一笑,輕吻我的額頭,滿足地笑了。那抹笑,包含著太多的意義,也包含著太多的感激與說不清的愛戀。
我靜靜地感受著初為人母的喜悅,默默地望著這個我用生命換來的孩兒。那一刻,我告訴自己,宮慈,生我養我的母親,我會愛護她,用生命去愛護她。因為她是我的母親,心連心的母親。也在那一刻,我深深地體會到了母子之間的那種微妙,也明白母親答應和親時的痛苦與軟弱。
念城,我的孩兒,我會像宮慈愛我那樣愛你,用我的寬容,仁慈,生命,去呵護你,愛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