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伯雄帶著一身的冷汗，滿心的氣惱與惶恐來到前廳。

只見正廳的中間立著一身宦官服飾的人。此刻，他正背著手站在八仙桌旁，兩眼卻望著東邊墻上的字畫，一動不動，似乎是個泥塑木雕之人！

敬伯雄不及細看，連在臉上亂竄的汗珠也顧不上擦，一頭就跪在那人的面前，聲音抖索，盡量保持沉穩，“臣，敬伯雄，恭聆圣訓！”

那人緩緩地回過頭來，一手執著杏黃錦緞寫就的圣旨，一手撫著泛著青光的下巴頦，盯著敬伯雄慌張的模樣細瞧了半天，突然，一聲尖利的如鐵鋸鋸在青竹子身上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響起：“敬大人請接旨！”

“臣接旨！”接下圣旨，下一步便要將女兒親手交給眼前這位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帶回禁宮了，從此要與女兒天地相隔了……女兒早晚要離開自已的，自已何其幸，擁有了她承歡膝下十二年！夠了，夠了！女兒得去完成她的大事了……想著，敬伯雄極力抑制住欲奪眶而出的眼淚，將哀痛化為剛毅的面容，朗聲道。

宣旨的宦官拉開架式，一臉的虔誠，他深深地望了一眼敬伯雄，又開始鋸竹子了，聲音刺耳，青澀，似乎成心要虐待跪聽人的耳膜：

圣旨：

奉天承運，皇帝昭曰。朕初登大寶，六宮空虛，為使皇家血脈綿祚、昌運，經母后皇太后授意，已擇定吉日冊妃以充后宮。可近日因母后鳳體染恙，朕心甚憂。本朝以孝治天下，朕為萬民之表率，更宜孝為百事先！故將原定的冊妃儀式順延，以期母后皇太后鳳體康健后再為舉行。所圈定之女，教其父兄奉養，不得有誤，更不得轉許人家！欽此！

圣旨宣完了，敬伯雄應該三跪九叩，再雙手接過圣旨才是。誰知他竟呆呆地跪著，神魂出竅地跪著！

宦官等得有些不耐煩了，走下位來，將圣旨往敬伯雄的心中一塞，催促道：“敬大人朝上謝恩哪！”

敬伯雄這才猛地一驚，忙雙手奉過圣旨，忙叩謝。手忙腳亂地做完這一切，臉色已是煞白，豆大的汗珠子順著臉頰亂墜……“林公公辛苦了，快至內堂喝杯酒解解乏。”

宦官嘿嘿一笑，將懷中的拂塵往懷中一抱，道：“敬大人這是怎么啦？有失常態哦，莫不是疼女心切？”

在朝中常見面，私底下也有些交道，故兩人也有些交情，所以林公公對敬伯雄說話也不曲里拐彎的，調侃道。

“林公公取笑了！快請到內堂坐下，微臣心中有番疑惑還得煩勞公公說道說道呢。”敬伯雄很快恢復了往日孤高清冷的神態。

酒過三巡，敬伯雄站了起來，手持酒盞，笑道：“來，微臣親斟一盅，以酬公公之辛勞。”

林公公用手一擋，笑道：“咱家沒啥酒量，敬大人深知的，望不要讓咱家出洋相就好了。”

“林公公說哪里的話！薄酒一杯，不成敬意！”敬伯雄一手往他的手中塞進一件東西，另一手便將酒斟了下去，穩穩的，一滴不漏。

林公公心知肚明，將手中的東西往袖袋中一塞，笑道：“敬大人客氣了，咱家無功不受祿哦。”

“哪里，哪里！區區微薄，公公為小女之事辛勞，這點銀子只夠買雙鞋穿的。”敬伯雄話是這么說，心里卻在想，哼，什么鞋這么貴啊，值得了花五仟兩銀子？

有了這張銀票做底子，林公公的臉上便開起了好看的花來，言語也溫和多了，仿佛是跟親人在敘家常：“敬大人就放心吧，令愛是太后懿旨圈定的妃子，不可以更改的。既便現在出了變故延遲了進宮的時間，那也匆需焦急。待太后病愈后，令愛立馬就可以進宮了。”看敬伯雄一臉失落的模樣，林公公以為他是擔心自家女兒進宮無門了，忙安慰道。

眼瞧著林公公錯會了意，敬伯雄也不解釋，內心升起了隱隱的歡喜。不管怎么說，依依又可以在家多呆段時間了。這段時間一直在隱隱作痛的心似乎被貼上一帖止痛的狗皮膏藥，這狗皮膏藥就是這張煌煌的圣旨！

“多謝林公公的寬慰！以后小女進宮了，還要依仗公公多照應呢。”這倒是真心話。這林公公是皇上面前的紅人，模樣長得豬狗不啃的，卻是個心思縝密，城府極深的人，深得皇帝的信任。有了他時時照應著不諳世故的依依，想必依依進宮后不至于太吃虧！

“敬大人言重了！你的孩子，也就是咱家的孩子，說不上照應不照應的話！敬大人只管放心，令愛進了宮里，咱家不會讓她受一點兒委屈的，咱家拼死也會保護令愛的，這點，你盡可以放心！不看僧面看佛面，就看在當年梅妃舍命救咱家一命的份上，咱家也得好好護著梅妃娘娘的娘家人啊！”這也是發自肺腑的，林公公說著，犀利得眼里漸蓄滿了淚花！

依依何止是梅妃的娘家人啊，她是……可敬伯雄不能說出依依的身世來！他的眼里也是迷蒙一片，沙啞地說道：“林公公如此重情重義，受伯雄一拜！”說著，便深深地躬了下去！

林公公忙伸手來扶，道：“敬大人莫要折煞咱家啊！快快請起！”

兩人又分賓坐下，林公公雙手摯住酒盅，長長地喟嘆一聲：“唉，光陰如白駒過隙，一晃，梅妃娘娘已仙逝十二年了。”

“可不是？驀然回首，滄桑巨變，新朝也建都十二年了。”敬伯雄也是無限感慨！

見內堂只有自已這兩個故國故人，林公公越發唏噓不已，帶著哭音道：“林大人莫怪咱家有了新主人便忘了舊主人，咱家可是一刻也沒忘了前朝的皇上與梅妃娘娘啊！”

“咱們是彼此彼此！在前朝，咱們深沐帝恩。前朝覆滅了，咱們活著的人還得吃飯，還得撫小養老的，咱們在這朝茍活也是身不由已啊，想必先皇也不會怪咱們的！”敬伯雄與其說是在安慰林公公，還不如說是在寬慰自個的心！

“就是，就是！”林公公的頭點得如小雞啄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