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程豫笑道：“朱妹妹，天子是天下陽氣最強之人。你坐過來，沾染些罡氣，對龍種也好。妹妹何不坐近些來？”



這下朱婉兒立刻成了眾矢之的，皇宴上各人的位子，依著位分高低各有定規(guī)，皇上公然招呼朱婉兒越禮向前，算是什么？



若是坐了，必更增眾人妒恨，眼下得寵還好，來日一旦失寵，今日這逾禮僭越之罪少不得也要翻出來；若是不坐，皇上和當今第一寵妃柔妃娘娘的面子如何能夠拂逆？



朱婉兒啟口，卻不知說什么，臉色愈加難看，似溺斃之人一樣慘白，求助的眼神投向一直不曾開口的皇后，皇后只淡淡道：“妹妹聽憑皇上的吩咐便是。”



耳邊陳睿妍低低輕嘆一聲，輕柔如雪花飄落：“他也太狠心了。”

采薇有片刻的失神，之后才聽懂睿妍的意思。朱婉兒和她的孩子，在他蕭衡看來，算是什么？為了分程豫之寵之權(quán)而硬生生拉來湊個重量的砝碼嗎？



今日之事一過，誰不知朱婉兒荷恩深重，連太后生辰的家宴都可以逾禮坐到皇上身邊！而程豫的風頭，也可以稍微殺上一殺。

他為了平衡后宮的勢力，為了遏制他自己對程豫的恨，連他自己的孩子都不顧了！



就像，就像當初的秋絹和她的孩子，在他的命令下，被活活杖斃，哀號的聲音在清泠泠的月光下響起，在永夜之中，顯得絕望而凄厲。



手指伸到桌下，暗暗絞住了帕子，她這才發(fā)覺，自己的手指已經(jīng)被汗浸得透濕，幾乎失去感覺。

她又一次對自己的心產(chǎn)生了懷疑。這樣一個君主，會是托付終身的好人選么？

雖然她已經(jīng)沒有選擇。



忽地有個聲音響起：“皇上……”

那是一直抱著雪明帝姬逗弄她吃果子的李德妃。

蕭衡向她投去一個探詢的目光，李德妃坦然直迎上他雙目，微笑道：“朱妹妹方才還和臣妾說，想要請教育養(yǎng)帝姬的經(jīng)驗。不若還是讓她坐我身邊，臣妾正好和她講一講當娘的私房話兒。”



朱婉兒眼中驚喜一閃而過，微笑道：“正是呢，還請皇上恩準妾身和德妃娘娘學一學才好。”

這場小小風波立時平定下來。



采薇略略有些吃驚，想不到這個素日不管事的德妃居然也會濟人危難。她偷眼打量德妃，德妃平素容顏波瀾不驚，極少笑的，方才微笑了一下，竟是夭桃秾李，芍藥籠煙一般的清姿玉致，只有眼角些許細紋，使人知道她已不再年輕。



德妃是入宮最早的妃子了，聽說她的閨名是李慧茗。她已死的父親，是前朝的言官，一個普普通通而又有彈劾堂官大權(quán)的給事中。

還聽說當年在蕭衡稱王未久，隨當時還是皇后的太后出游行館時，著便裝的蕭衡偶然在河畔遇到踏青歸來的慧茗，聞她一闋清歌，心大悅，主動向太后開口，納她入王府。



彼時慧茗年少，容顏清艷，眉眼唇頰間一抹嬌紅絢爛如春霞，盡是矜傲嬌嬈的女兒情態(tài)，與英武的蕭衡立在一處，一個按板，一個作歌，兩個年輕而美好的生命，恰是一對渾然天成的璧人。那是叫老天也嫉妒的韶華歲月啊，帶著蔥翠欲滴的新鮮綠意。



可是，從一開始，慧茗就只是一位側(cè)妃——他蕭衡的后位，注定要留給洛氏的女兒。

這是太后的意思，他無法違逆。

采薇悲涼地想著這個從宮人耳中聽來的故事。

而眼前這個德妃，不再是慧茗，只是皇帝的一位不得寵、只憑借資歷被人尊重的妃子。然而她的眸光幽深明澈，藏著許多看不清的思緒，化作一股清流，教人觀之可親。這是歲月累積的豁達和智慧。



鄭婕妤一旁笑插話道：“妾身瞧著李娘娘倒是比年前還年輕許多呢，想是帝姬近來也懂事了，娘娘省心不少。”她今天也好生打扮了一番，可想而知是想引起蕭衡注意，兩頰胭脂濃淡合宜，配上深綠襦裙淡煙色小襖，倒也嬌艷夭秾。



李德妃淡淡一笑：“帝姬一直都很聽話呢，喏，是不是？”她只管低頭逗著懷里玉雪可愛的女娃兒玩，并不接話。



采薇在下首的席上也聽見了，忍不住偷笑。鄭婕妤碰了個軟釘子，只得訕訕將目光收回來。

采薇對這些虛套的熱鬧本無興趣，喝了幾杯酒，胃里卻有些不舒服起來，煩惡欲嘔。近來時常如此，只怕還是上次風寒之疾未曾盡愈。為防韶兒綃兒擔心，她也不曾說與他們。轉(zhuǎn)目見天色已黑，便借口更衣尋了個時機溜出殿外。陳睿妍悄聲問：“可是喝酒喝得難受了？”采薇低聲笑道：“你只管吃吃喝喝，不必管我，我出去透透氣就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