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越久，越難熬。

每天慣例地做檢查、復健，子默覺得自己快要麻木了。每天這樣堅持到底為的什么？先前她有強烈的欲望，希望自己盡快好起來好去找季饒。但這么久了，他都不來，也從不主動打電話給她，周圍認識的人也沒人愿意告訴她季饒更多的事，這由不得她往最壞的那個方向去想。

一開始她氣季饒不來見她，也氣周圍的人不告訴她季饒更多的現狀，可慢慢的，她不再生氣，反而有些怕見到他，也怕知道他更多的情況。自己現在這個樣子，怎么好意思出現在他面前呢？經過一段時間的復健，還有從醫生護士的言語間，她約莫著有種感覺，恢復到原來的樣子恐怕是無望了，將來多半是個廢人。他不來，她心里反而輕松些。當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醒來后的陌生感逐漸退去，實實在在的生活擺在面前，也由不得她再像個19歲的小女孩一般瞎想瞎鬧。她需要考慮特別現實的問題。

比如，以后做什么。

以后該做什么來養活自己？

自打醒來，她雖沒去過外面，可每天從護士口中聽到的電視里看到的，也知道外面發生了很大變化，大到自己可能都無法想象。這讓她害怕。她甚至不敢為將來計劃太多，怕想太多，最后都實現不了，自己更難受。她能做的，是碰見聽不懂的說法或者不知道是什么東西的時候，只要身邊有人，就問一問。每弄清楚一件事，她便覺得自己跟外面的世界近了一點，心里的恐慌也少了些。

江宸曾經給她讀過的書一直都放在床頭邊桌子的抽屜里。有一天她無意間抽開，發現四個格子里滿滿地疊放著書。她隨意翻了翻，發現從小說到漫畫再到科幻什么類型都有，各種各樣的書。可這些書，她都沒印象。想象著江宸當時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給自己讀著它們，長年累月地這樣，想著想著，竟有點感動。休息的時候，她就拿起它們來看。從前上學的時候，老師總說要多看書，看書使人明智通理，心靜平和。那時都當教條，壓根沒上心。如今才發覺，老師說的是對的。看書能不能明智通理她暫時還無法驗證，但看書可以讓心平和卻是真的。

看著子默一天比一天好起來，楊子謙心里也高興，同時也擔憂著。他能感覺到，子默在隱忍。關于季饒，她興許已經覺出一些不對勁了，可她沒問。他也知道他們遲早會碰面，子默也遲早會知道他結婚的事。但眼下，他希望就像現在這樣，讓她一天比一天地健康起來，等她完全康復了，承受力也會變得更強，到時候即便知道季饒結婚，也應該能夠承受。他何嘗忍心這樣，曾經一度，他可是把季饒當做未來女婿的。

他心里也清楚子默恢復不到正常人的樣子。他在還可以照顧她，他要是不在了，這孩子該怎么辦呢？這樣擔憂著，每天寢食難安，以至于在子默病房的時候差點暈倒。在子默的堅持下，他跟著醫生去做了檢查。睡眠不足引發的高血壓暫時性暈厥。他這一暈厥，在子默的心里又罩上了一層陰影。她清楚地感到了父親隨時都可能離自己而去。這種感知給她又添了一層恐懼。

她原本打算下次見到江宸的時候，跟他商量出院的事。現在主要是做復健，沒必要再住院。在醫院里住一天的費用太高了，她心里實在過意不去。原先想著出院以后，每天只要按時從家里來復健，然后定期做全身檢查就好的，現在父親這一暈厥，她才反應過來，父親老了，身體早已不如當年。要他每天接送自己來復健，加之路途又不近，對他著實也是很大的負擔。再見到江宸的時候，她便沒開口說出院的事。

再見到江宸，間隔上一次過去了24天。當初他說平均每個月要允許他來看望她兩次，實際上這個頻率不容易保持的。

江宸到的時候，小江正在給床上的子默做晚間身體按摩。

“好像來的不是時候。我先出去，一會兒再來。”

看到就要轉身出去的江宸，子默道：“不用不用，馬上就結束了。”

小江瞪大眼珠子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江宸一眼，心里吼道：“這才做了不到十五分鐘，怎么會馬上結束！”

“眼珠子瞪那么圓干什么，難道不是馬上就要結束了嗎？”子默繼續裝無辜地瞅著小江說道。

江宸早已看穿了子默的把戲，笑著道：“兩位好好做晚課，我先去找駱醫生，一會兒再過來。”說完便轉身拉上門出去了。

子默愣了一下，橫了小江一眼。小江委屈道：“小姐啊，你不要每次做練習都偷工減料成嗎，我被駱醫生和紀醫生訓了好幾次了。你要是再不好好配合做練習，我真要被開除啦！”

聽著小江那委屈的聲音，瞅著她那快哭的眼睛，子默無奈道：“我沒有不好好練習呀，就是每次練得太累了，想休息一下嗎。”

“這個練習就是要筋骨酸痛才能達到效果的。你老是在關鍵時刻停下，哪有效果呀！”

“好啦，我知道啦。別委屈了，我以后都配合，配合你好了不！”

“這可是你說的，不許耍賴！”

“不會不會。我說話從來不耍賴的。”

兩人冰釋前嫌，病房里又歡聲笑語起來。還站在病房外的江宸笑著長舒一口氣，手插著衣兜去找駱醫生。大約一個小時候后回來時，子默正坐在床上看書，是那本他以前給她讀過的《偷影子的人》。

“先前聽駱醫生說你最近很愛看書，我還不信，現在看來是真的。”

“每天無聊的時候多，就拿著看看，權當打發時間了。”

“當初給你念書的時候，也是想著你躺著怪無聊的，給你念念書，或許會好些。”

“可惜我那個時候都沒聽見。”

“可你現在親眼看到了，更好。”

話題好像又要扯到他們都會尷尬的那個地方了，她忽然問道：“你的展覽辦完了？”

江宸沒想到她會在那個話題要出來前剎住，遂答：“辦完了。”

“很成功嗎？”

“算成功吧。”

“那就不是很成功嘍！”

他發現她跟吳文熙有一個共同點，喜歡在言辭間隙找真相。“中間出了一點問題，但結果是很圓滿的，所以算是成功的。”

“哦，成功與不成功，看的是結果，不是過程。”

“也不全是。有些事結果更重要，有些事過程更重要。”

子默一臉迷惑。

“比如，這次柏林的展覽，主要是為了向西方社會推廣我們中國的瓷器文化，瓷器脈絡，這個推廣成功了最重要。至于中間有什么不順，挫折或者變故，都不重要。再比如，你現在在看的這本書，看完它不重要，你在看它才是最重要的。”

子默聽著江宸說話，低頭看看自己手上的書，似懂非懂。江宸看著她，想著她剛才問的問題，心里不禁再次感嘆：“真的是個19歲的小女生啊！”

子默似是意識到自己失態，故作鎮靜道：“你正經起來講話還挺嚴肅的！聽著文縐縐的。”

“我以前很不正經嗎？”

“以前……還好吧。”以前江宸看上去也是正經的，只是剛才的他看著更正經。那種成熟、有知、從容的樣子，嗯，還是很帥的。

看著眼前的子默，江宸想，醒著的她跟睡著的她真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一個渾身充滿能量，一個靜的像沒有波紋的湖面，這種極度的反差讓他著迷。他自以為了解那個睡著的楊子默，可醒著的楊子默卻總是在提醒他：“你根本不了解我。”是的，他不了解醒著的楊子默。因為不了解，所以想要了解。這是他近來很確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