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老者體型枯瘦,周身著一襲寬大的青衣。其腰際,系一條青絲鑲邊的玉帶。頭頂之上,著一淺青色平上幘,其上籠了個青玉冠。其后黃發輕垂,略不規整,儼然不拘一格。老者腳下,踏著一雙極為考究的獸皮鞋。片片鞋面,便也是青線連綴而成,渾然一體。
老者臉面上,肌膚黝黑,褶皺甚多,不能測其具體年歲。整體風貌而論,饒是其面上多帶文弱之色,似是手無縛雞之力一般。但其雙目熒熒,神采飛揚,便似秋星般閃亮澄澈。他雖形體清癯佝僂,似已老朽不堪,然舉手投足,周身似有陣陣微光輕籠。眉目之間,仙氣伸張,隱隱有宗師之風。
這人進了帳中,微微一笑,目光所觸,眾人不由自主的盡皆站起,便似提線木偶一般。不用問,這人便是漠南衛氏的家主,衛老鬼。衛老鬼呵呵笑著,微微抬手,示意眾人坐下。見眾人紛紛落座,他便也跨步上前,坐回了幾邊。衛老鬼緩緩坐定之后,先是將目光轉向大野智,呵呵笑道:“大野賢侄,令師,近來還好罷?!”大野智聞言,也一改嬉皮笑臉之色,正色道:“托師叔問候,家師陵寢尚安,無人擾他老人家清靜。”眾人聞大野智言,心下驚異,俱是眉頭一皺。
葉明聞言,心下暗忖道,大野兄之前說,這衛老先生與那耆宿崔八荒一個輩份,眼下,大野兄又喚他作師叔,豈不表示大野兄與云伯等人同輩?!莫不是他與那崔八荒有什么關系罷?!這人如此精通易術推演,卻不知是何來歷了!只是,聽他所言,其師尊早已仙去,便不好再問了。葉明正出神間,又聞得衛老鬼朗聲道:“萬春谷的小娃娃,令師蕭谷主近來尚好罷?!”赫連延與康崢、紫衣少女聞言,齊聲道:“承老先生相問,師祖/師父一切安好!”
三人雖齊聲回答,但回答卻各不相同。康崢說的是“師父”,而赫連延與那紫衣少女,說的卻是“師祖”。話音剛落,赫連延雙眉緊蹙,大惑不解的看了康崢一眼,悄聲道:“師妹……這……”康崢看了看赫連延,又看了看衛老鬼,雙頰一紅,忙改口道:“是……師祖她老人家一切安好!”她平素神情冷淡,處事不驚,此刻卻不知為何,竟驀地臉紅起來。
衛老鬼聞言,微一皺眉,輕嘆道:“如此說來,你三人,倒不是蕭谷主的親傳弟子?!”赫連延道:“家師玉蕭劍,晚輩三人,該算是蕭谷主的徒孫。”衛老鬼聞言,搖了搖頭,將目光自赫連延身上轉向康崢,似是不解,道:“哦?汝師父便是玉蕭劍?!”言罷,不待康崢作答,他又看一眼赫連延與那紫衣少女,驀地哈哈大笑起來,道:“老朽知道了!如此,甚好!甚好!”笑得眾人云里霧里,一時間,皆不知所以。
衛老鬼大笑一陣,最后將目光轉到葉明身上。他乍將目光投至葉明身上后,便即刻收斂笑容,肅聲道:“你,便是葉明?!”葉明見他知自己名姓,心下一怔,答道:“正是晚輩!”衛老鬼又上下打量了葉明一眼,驀地厲聲喝道:“你那日于雪中,因一個女子,便欲斷了自身生機!可是有出息得很!”此言一出,周遭空氣便凝重起來,眾人不禁渾身一顫。仿佛間,似有一陣威壓自帳頂傾下,眾人便是連大氣也不敢出。
葉明心中一顫,暗忖道,此人莫不是那日琳兒被劫之后,給自己強輸內力御寒之人?心下思之,覺形貌頗為相似。葉明微微抬頭,穩了穩心神,拱手道:“多謝前輩搭救之恩,前夕之時,晚輩長途跋涉,實已力竭,便是欲站起也不能了!”衛老鬼聞葉明說辭,顏色稍緩,長出了一口氣,皺眉道:“你身有奇物靈氣,內力磅礴,卻怎生如此容易便力竭了?”說話間,衛老鬼將個衣袖一揮,身形一晃,便又回到坐上。葉明只覺眼前青光一閃,胸口膻中微微一麻,竟是被衛老鬼點了一下。衛老鬼出手間,眾人俱是眼前一花,沒有看清其動作分毫。
衛老鬼坐回原處,微微點了點頭,顏色大緩,道:“謫仙與俗釋的功法,倒是值得一練,待你尋到將二者一以貫之的法門,便要強得多了!小子,你須得切記,不論何時,不可丟了祖上顏面!你可知……”衛老鬼尚未說完,便聞得邊上大野智開了口,他沉聲道:“師叔……師父吩咐……”衛老鬼聞言,雙目一閉,旋即睜開眼來,向葉明繼續道:“我知你自小便失了父母,不管你出身何處,倘或他們在天有靈,便該是希望你好生活下去,不辱了先祖門楣。”
葉明聞言,垂下頭去,雖有千般不解,卻仍是連連拱手,道:“衛前輩教訓得極是,晚生便該好好練功,好生活下去才是!”衛老鬼聞言,微微點了點頭,道:“你長途跋涉,狂奔數百里,將那姑娘送來此處,她該是與你十分緊要之人了罷?!”葉明知衛老鬼所說的正是蕭琳,猛然抬頭,急切道:“前輩,可知她身在何處?!她體中劇毒……劇毒怎樣了?!”衛老鬼聞言,嘆了口氣,道:“三兩日內,該是無妨。但她中毒極重,倘若再拖延下去,怕是……”
葉明聞言,顫聲道:“那……可是……可是解得嗎?!”衛老鬼皺眉,嘆息道:“為今之計,便只一法!只不過……此法非是先尋得她的血親不可!你可知她親人,誰人在漠南一帶嗎?!”此刻,葉明見蕭琳處境危急,卻哪里管得蕭秋野吩咐,皺眉道:“我只識得她的父親兄弟,她的父親姓蕭,字秋野,江湖號稱‘病儒士’的便是了。她尚有……”不及說完,坐中有二人一驚,相繼站起。那衛老鬼拍案而起,道:“你!你說什么?!”這邊,康崢一驚之下,亦是長身玉立,一臉驚詫地看向葉明。
葉明見狀,心下疑惑,皺眉道:“琳兒的生身父親,便是病儒士蕭秋野。只不過,琳兒長期寄居蘭陵蕭家,假托作蕭淵智的女兒。是崔氏一個后生,與她投毒,方才教她變作了這副模樣!”衛老鬼聞言,嘆了口氣,道:“冤孽!冤孽!這千紅散,本出自我衛家。沒成想,到最后,卻最終禍害到自己人頭上!我正該將那荼毒人命的東西,盡數毀了去才是!”
葉明聞言,目光黯淡,沉聲道:“倘或近日之內,尋不得她親人,那……”衛老鬼上下打量了葉明一眼,自矮幾后緩緩走出,將右側的氈子拉開。氈子后,便又出現個氈房模樣的空間來。衛老鬼沉吟片刻,側首向眾人,道:“你們,且隨我來!”言罷,便率先跨步進了那空間當中。
葉明等人見狀,便默默跟了上去。方進得那空間,衛老鬼將衣袖一揮,一道綿厚的內力緩緩綻出,直觸向洞頂。勁力所至,眾人又聞得一陣轟鳴作響,一道斜行向上的臺階便緩緩呈現在眾人眼前。階梯修整,其邊際之處,每隔三五丈便置一盞明燈。那燈身,依舊是雕刻成陰慘慘的嬰兒模樣。只不過此刻,那栩栩如生的嬰兒,正伸出稚嫩的小手,向前方指去。
葉明五人,皆是默不作聲,一路隨著衛老鬼斜行向前。衛老鬼走出數十步,回首看向大野智,道:“大野賢侄,你且過來罷!”待大野智蹣跚走將上前,衛老鬼便抬手扶住他寬厚的肩膀,回首向眾人道:“你們且跟上了,我等先行一步!”言罷,衛老鬼微一用力,隨即扶著大野智縱身而上,瞬間便已行出十余丈。葉明等人見狀,便鼓動內力,跨步而上。眾人縱身狂奔,尚且不及追上衛老鬼的腳步。好在,這臺階一路向前,并無機關岔路,倒也不懼怕迷失。
眾人一路向前,前后相隨,發力前奔。直奔出一刻鐘功夫,便遠遠的望見一道石門。葉明心懷關切,奔在最前面,待行至門前,不及細想,推門便入。身后,康崢、赫連延、紫衣女子,亦是先后進得門來。眾人初進門中,但見眼前漆黑一片,絲毫看不清這空間樣貌。葉明正不知該去往何處,忽而遠處透出陣陣暗淡的燈光來。這燈光微弱,竟是自遠處石縫傳出。四人見狀,對視一眼,便又發力向那透光的巖縫奔去。待眾人行至跟前,巖壁便迅速向兩側分開。
待眾人踏入門內,這巖壁便又自動閉合。眾人甫一踏進門內,最先感覺到的,便是一陣透骨的寒氣,真個便如置身冰窖一般。身前三五丈處,是一個搖曳的長頸燈。其上,正燃著個豆大的焰火。燈光隱隱,照亮了四周,漆黑的巖壁之上,覆了層寸許厚的白冰。正中央,置了塊一丈見方的純白物事,正散發出絲絲寒氣。這物事極寒,也不知是冰是玉,四邊刻著些奇異的文字。其中間凹陷處,正躺著個周身白衣的女子。邊上,衛老鬼與大野智俱是沉著臉,看著那床上女子,默然不語。
這女子明艷俏麗,一頭黑發輕輕散開。雖不施粉黛,滿面病容,然風姿綽約,絕世罕有。此刻,她正似睡著了一般,安詳的躺在上面,嘴角微微上揚,更顯得愈加俏皮可愛。這女子,正是蕭琳。葉明一見之下,不禁熱淚盈眶,呆立在原地。同時呆立在原地的,還有那紫衣少女。赫連延與康崢見了,亦是各自凝眉,靜立在葉明身后。
良久,葉明顫著手,緩步向前,欲要去探試蕭琳鼻息。衛老鬼見狀,忙伸手制止,沉聲道:“小子,你莫要動她!她服了我的藥,暫時已然將周身經脈封住,沒什么大礙。”葉明聞言,將手緩緩沉下,便在那透徹著寒涼的床邊站定,凝眉不語。大野智輕嘆一聲,掃了眼屋內眾人,又緩緩將目光投注到衛老鬼臉上,沉吟道:“師叔,當真……當真便再沒有其他法子了嗎?!”衛老鬼聞言,搖了搖頭,亦是嘆息一聲。
葉明聞言,急道:“大野兄,什么法子?!”大野智躊躇片刻,沉吟道:“依師叔所言,眼下,須得設法將她已涌入極泉的毒血排出,方能救其性命。只不過,這不僅需要極其高深的至陽至剛的內力,更需她血親的輔助,方能完成!眼下,師叔在此,內力已備,自然無需置疑,只不過,她這血親……”
葉明聞言,皺眉道:“卻是為何必須有她血親在此?!”大野智嘆息一聲,道:“這千紅散,本就極易附著血液。眼下,蕭姑娘中毒已深,體中之毒,便已然至少裹挾了她體中兩成半的血液。眼下,欲要將此毒排出,便須得以極其剛猛的內力灌注她體內。倘若欲將此毒排凈,她這兩成多血液,便是一點也不能留存了。毒血排出之后,倘或無人將至少一成的血液輸入她體中,她失血一多,該是難以存活了。”
葉明聞言,皺眉道:“難道,用我的血液,便不成了嗎?!”衛老鬼聞言,搖頭道:“使不得,萬萬使不得!非是其血親,血脈極可能不得兼容。如此,她存活的可能便極小。若是她至親之人在此,老朽便至少有了五成把握。只是……”葉明聞言,黯然道:“衛前輩,只是什么?”
衛老鬼皺皺眉,嘆息道:“只是,任誰體中少了一成多的血液,身體便該疲乏異常,至少數月之內,便不得恢復了。哪怕是她至親之人,若要付出此種代價,博得她五成存活的可能。非是父母兄弟,骨肉至親,只怕也難以做到了。”
葉明聞言,皺眉道:“蕭前輩,是絕不會置琳兒于不顧的!兩日之內,晚輩若是尋得他,便帶他回來。若是尋他不得,便勞煩前輩以在下之血,勉強一試罷!”言罷,葉明轉回身,便欲向外奔去。忽聞得后方,一個清脆且冷淡的聲音道:“用我的血罷!我是她妹妹!”葉明聞言,又驚又喜,循聲望去,卻不禁張大了嘴。這說話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適才一直立于葉明身后,凝眉不語的康崢。
此刻,洞內眾人,皆是一陣愕然。赫連延聞言,亦是被驚得瞪大了眼睛。他沉吟良久,顫聲道:“師妹……這……這到底怎么回事?!”康崢一聲輕嘆,看了眼躺在那寒涼的床體上的蕭琳,秀眉一軒,道:“那日,我初次在隱龍寺見到她,便覺她眉目之間,與我有幾分相像,甚是親切。今日忽聞得葉……葉少俠提起她的身世,我方才明白過來。原來,她便是我的姐姐。在我小的時候,朦朧間記得有一個玩伴。如此想來,便該是她無疑了。只不知,再見之時,她已然成了這副模樣。”
說到此處,平素處變不驚的康崢眼中,竟隱隱有了淚水。說罷,她慢慢將目光收回,向衛老鬼道:“衛老前輩,眼下有我在此,便能解得她體中之毒了罷?!”衛老鬼聞得康崢所言,又是愣了神兒。良久,他滿目慈愛的看了眼康崢,又看了眼蕭琳,默默點了點頭,皺眉道:“你可是要想好了,若是稍有閃失,便極可能釀成惡果。極有可能,你二人便一同……”
康崢聞言,俏首低垂,道:“晚輩知道!但她眼下,已然危在旦夕……事不宜遲,若前輩已然準備妥善,眼下便可以開始了!”衛老鬼抬頭,看了看眾人,長出一口氣,道:“如此,便勞煩各位去那外間等候罷!”言罷,他長袖一揮,一道勁力破空而出,另一邊的巖壁便轟隆隆打開。盡頭,便又顯出個氈帳模樣的空間來,陳設一如先前。
葉明走上前去,向康崢長身一揖,道:“多謝……”康崢見狀,慌忙將葉明扶起,淡淡道:“葉少俠,不必了!她能遇上你這般真心人,也算不枉她這些年的波折了……”說著說著,眼圈泛紅,眼看便欲哭將出來。葉明看看蕭琳,極為不舍,三步一回頭地向外走去。
葉明身后,大野智與那紫衣女子相繼跟上。赫連延卻仍是站立在原處,默默看著正垂首玉立的康崢。他見葉明等人出去,邁開步子,走了兩步,又回首向康崢道:“師妹……”這兩字呼出,赫連延便似用了極大的勇氣一般,他嘴角囁嚅著,似是欲要再說些什么,卻再也說不出來了。
康崢聞言,慢慢將頭抬起,看一眼躊躇不定的赫連延,卻已是淚眼婆娑,終歸不能自已。她忙將頭別了過去,不再看他。赫連延將雙眉深深皺起,長出一口氣,似是下定決心,沉吟道:“師妹,若是你一個時辰不出來,我便等你一個時辰;若是你一日不出來,我便等你一日;若是你一年不出來,我便等你一年。我會一直等,一直等下去,直至等你出來,咱們一道回谷!”
說罷,赫連延垂下頭,緩步向洞外去了。待他走出,巖壁轟鳴關閉之際,康崢猛地抬頭,將那本投向巖壁的目光,移到赫連延高大的背影上。在兩邊巖壁觸碰聲中,她緩緩蹲下,抱頭痛哭。只是,她哭著哭著,卻又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