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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琴蕭悲鳴天雷憤

葉明順著溪邊一路狂奔,遠遠地望見了那大漢駕著的牛車。他辨了辨琴音傳來的方向,從林中抄近路,翻過溪邊的小丘,便來到一處山澗。這山澗深幽,兩側(cè)樹木蔥郁,想來是小溪的源頭。澗上搭了根獨木橋,另一側(cè),有個茅草搭就的小亭,亭外遮了片白色的帷幔。四周漆黑一片,亭內(nèi)點了個豆大的燈,火光搖曳,隱隱看見個人影,正兀自撥弄琴弦。亭內(nèi)之人微微動了一下,似是聽見了有人進來,但琴聲仍是不住。葉明站在獨木橋的另一側(cè),隔澗說道:“閣下休要再彈,有惡人將要到了!”

葉明本在暗處,亭內(nèi)之人看不見他身影。一句說罷,那人似是吃了一驚,只聽亭內(nèi)錚鳴兩聲,琴弦便斷了兩根。這琴弦本是極結(jié)實的,但那人本已將內(nèi)力灌注弦上,忽而心神意亂,下指之處,一勾一按,力道沒把握好,旋即連斷兩根。琴聲戛然而止,兩人都不說話,便是連周遭空氣,仿佛也已然沉寂下來。

葉明正欲開口致歉,忽聞得一聲長嘯,地面一沉,一個小山般粗大的漢子,已然站到了身前。那漢子體長丈余,腰帶十圍,上身赤裸無物,下身著一件薄薄的羊皮绔。他那長俞兩尺的足下,正打著個赤腳。頭上辮發(fā),無巾無幘,發(fā)絲緊緊的貼在頭顱上。其人面貌丑陋,肥頭豺目,虎視狼顧間直和野人一般。這漢子,便是方才牛車上那人。

他見了葉明,嘿嘿冷笑,兩眼放光,竟似十分高興。葉明朝亭中道:“閣下還是盡早離去罷!我先將他拖住!”話音未落,那漢子嘿嘿冷笑著,向葉明撲將過來。葉明一個側(cè)身,輕巧避開,順勢反手一推。那漢子撲了個空,跑出四五步,又轉(zhuǎn)回身,嘿嘿笑著,向葉明撲來。葉明抬掌運勁,直打到那人小腹上。這一掌,葉明不愿痛下殺手,只用了五成內(nèi)力。不料一掌拍上,手心一軟,如觸綿麻,內(nèi)力被盡數(shù)化去,恰似泥牛入海一般。

那漢子卻借力而來,順勢抓上葉明的肩膀。這一招,看似笨拙,實則精妙無比。他在受葉明一掌之后,雙手盤桓抓出,縱然一抓不中,仍有四五個后著。葉明情知躲避不及,猛然鼓動內(nèi)力,灌注雙肩之上,欲將他雙爪震開。

不料那漢子內(nèi)力深厚,著實厲害,雙手徑直上前,抓上葉明肩頭。但他在葉明內(nèi)力反彈之下,卻也把握不住。只聞得他一聲怒吼,雙手猛甩,被葉明內(nèi)力震得倒退兩步。葉明身體吃力,撲到澗中,嗆了幾口水。澗水寒涼,葉明醒悟過來。其實,那人內(nèi)力并不及葉明,但他身體強壯,似非肉體凡胎,這便足以將內(nèi)力發(fā)揮到極致。加之這人功夫著實怪異,一招一式,都似畫圓作圈,周而復始,源源不絕。葉明正不知如何應對時,見那漢子走到獨木橋前,猛將木橋掀起。一圍粗,兩丈余的大木,在他手中,卻猶如普通木棒一般,揮舞所到之處,虎虎生風。他嘿嘿冷笑著,劈頭蓋臉的向葉明打?qū)⑾氯ァ?

葉明身在水中,忙閉氣縮入水下。只聞得頭頂一聲悶響,力道極大,木棒橫擊入水尺許,漫天水花飛起丈余,嘩嘩地灑到水面上。澗水澄明,葉明于水中望去,見水面一道白影掠過,似有人腳尖點水。接著,便是兵刃相接之聲。葉明探頭出水,見一女子,正揮劍與那漢子斗在一處。這女子著一身寬博的素衣,身形卻極為纖細。其頭上笄鈿釵簪全無,如瀑的黑絲傾瀉,直到腰際。面上,則被白紗掩住,看不清其容貌。其實,便是她不加遮掩,在這無星無月的澗中,若非近在咫尺,絕看不清她容貌。葉明見她身段柔美,上下翻飛之際,柳腰款款,和蕭琳倒有幾分相似。只是,比蕭琳更顯得清瘦些。

這女子手持長劍,閃轉(zhuǎn)圍住那漢子,前后疾攻。其劍招靈動,實虛縹緲,似粉蝶繞花般輕盈。雖被逼退數(shù)次,或輕點澗水,或借力崖壁,前后疾功三十余招,不露敗勢。其劍法之高,除赫連延外,葉明還不曾見過。那日,在漆鋪溝,赫連延以李雍容的長劍,痛下殺手,前后只用一十三招,百余好手,便只剩李荃期一人。葉明看她招式,覺與赫連延的劍法倒隱隱有幾分相似,卻又似有很大不同。

葉明正思索間,兩人又拆了二十余招。那女子劍法雖高,但內(nèi)力卻似不深。時間愈久,體力漸漸不支,劍招變慢,左右支絀起來。她一側(cè)臉,向葉明喝道:“還不快走!”這一聲喊出,葉明聽到個極為熟悉的聲音,驚得差點癱軟在水中。而在她側(cè)臉說話的剎那,一不留神,將心口暴露在那漢子的身前。那漢子身高力大,愈戰(zhàn)愈勇,瞅準時機,大木橫掃向女子。以這漢子的勁力,眼看一棍下去,輕則重傷,重則不測。葉明登時色變,拍水而起,搶上前去,一掌打到大木之上。大木受力,齊刷刷斷成兩截。但那漢子勁猶不止,斷木帶尖,直刺那女子心口而來。

葉明一擊中后,并無后著,眼見撲救不及,挺身而前,將那女子擋在身后。一面將內(nèi)力蓄積心口,以圖抵擋。只聽一男子怒吼一聲,喝道:“大膽狗賊!休要傷我孩兒!”在那斷木擊到葉明心口的剎那,一道白影趕到,一掌擊到那漢子身上。那人一掌擊出,瞬間回身,倒飛回另一側(cè)澗邊,輕咳三聲。那大漢也是一個趔趄,被震退五步。葉明遭大木一擊,雖有內(nèi)力護體,卻也是重心不穩(wěn),倒飛出去。那女子在空中出手,將葉明一拉一勾。面紗飄開,兩人四目相對,相距不過數(shù)寸。葉明便看清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眸子,那張讓自己朝思暮想的俏臉。這女子,正是蕭琳。

蕭琳只看了葉明一眼,眼淚便簌簌地流了下來。只是,淚眼模糊的她,卻不敢眨眼,好似是眨一眨眼,葉明便會走掉一般。因為每當在夢中見到他,最后,他總是這樣消失的。葉明在空中一個翻身,輕扶著蕭琳,落回亭邊。蕭琳不及站定,便搶上前,一把將葉明抱住,哇哇大哭起來。那漢子嘿嘿冷笑著,將斷木往水中一扔,左腳從木上一點,右腳將斷木往上一踢,又向葉明欺身而來。

且說那白衣男子,正是蕭秋野。他見那漢子直沖二人而去,便縱身向前,和他斗在一處。此刻的葉明,心都要化了,哪里還顧得上那莽漢?他捧起蕭琳絕美的面龐,見她比一年前又消瘦了許多,想是她必然吃了多少苦,眼圈也忍不住紅了起來。

這時,兩邊澗頂,驀地亮起一片火把。只聽一個嘶啞的聲音嘿嘿冷笑道:“是什么人?能教我大魏四大高手之一的賀拔熊討不得便宜?!”這聲音極度沙啞,像硬物剮蹭般,教人極不舒服。說話的,正是汪廣陽。蕭秋野揮出一掌,逼退賀拔熊,低聲向蕭琳道:“琳兒,咱們該走了!”蕭琳聽見蕭秋野說話,沒有回頭,只是癡癡地望著葉明,道:“為什么要走?走去哪里?我不要走!”蕭秋野沉聲道:“再不走,倘若教汪廣陽發(fā)現(xiàn),這幾年的謀劃便付諸東流了!”蕭琳仍是癡癡地望著葉明,哭道:“謀劃?什么謀劃?我不要走!”

蕭秋野向葉明低聲道:“葉少俠,蕭家此次來平城,確有極重要的事情,但絕不是為了降附魏國。此行,不僅關(guān)乎我蕭家恩怨,更關(guān)乎千千萬萬人性命。眼下,汪廣陽在魏國朝中,頗有地位。我蕭家對付賀拔熊,斷不能教他看見。否則,所有的一切,便毀于一旦了!現(xiàn)下,我蕭家便要趕赴平城,到時,咱們在平城見罷!我提前派蕭虎,到城南接應你!”葉明雖不忍與蕭琳分開,但想到兇狠的汪廣陽,怕蕭琳吃虧,低頭對蕭琳道:“琳兒,你先跟蕭前輩去平城。我稍后,便會去找你!”蕭琳睜大眼睛,癡癡地看著葉明,哭道:“我不要走!連你……連你也……不要我了嗎?”

賀拔熊又欺身向前,蕭秋野正欲再戰(zhàn),卻見澗中又飄入個人影。這人身材高大,一身素衣,棱角分明的臉上,閃爍著冷峻的神情。他將長袖一展,揮出根玉蕭來,朝賀拔熊道:“我倒要看看,你這頭熊,能將大和尚的‘小般若功’使出幾成來!”來人正是赫連延。蕭秋野看見赫連延,微微一愣,停住不再上前。那賀拔熊看見赫連延,初時極為興奮。但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蕭,眼中竟閃爍出微微恐懼的光芒,遲遲不敢上前。

葉明聽了蕭琳的話,一陣心痛,撫著蕭琳的頭發(fā),低聲道:“我怎的不要你?我到什么時候,也不會不要你!琳兒,你體中的毒怎么樣了?”蕭琳哭道:“毒?什么毒?你既然要我,卻又為何趕我走?!我不要走!”說罷,又抱住了葉明。蕭秋野嘆了口氣,沉聲道:“自琳兒回到南方,以為你是被汪廣陽挾持了,便不顧體中之毒,一個個找遍吳郡、會稽郡的所有山寨,都不見你身影。最后,她人也變得渾渾噩噩。之前,經(jīng)過幾個月的休養(yǎng),終于好些。今日見了你,想是悲欣交織,便又發(fā)作了。”說罷,又輕咳了幾聲。此時,只聽上面的汪廣陽大聲道:“兩個打一個?!欺負熊小子?!那小僧今日,倒是要管上一管了!我怎的好像還聽見有女娃的聲音?!嘿嘿,如此看來,我真得下去瞧瞧了!”

葉明轉(zhuǎn)向蕭秋野,沉聲道:“汪廣陽要下來了,你趕緊帶琳兒走罷!從澗邊的緩坡上去,鉆入林下,便能找到出路!”蕭秋野道:“琳兒方才所撫之琴,我若帶在身邊,多有不便,你須小心收好,不教別人看見!”蕭琳哀傷凄婉,仍是哭著不走,葉明只得含淚扭過頭,教蕭秋野將她帶走。蕭秋野剛帶蕭琳鉆進林中,汪廣陽身形一晃,便也飄了下來。

他手中舉著個火把,左搖右揮,一下來,便看見了葉明。他將火把一摔,罵道:“奶奶的!真是倒霉!哪都有你小子?!”葉明見蕭秋野與蕭琳沒有被他發(fā)現(xiàn),松了一口氣。為了不教汪廣陽看出自己情緒,遂大笑道:“大和尚!你看我,對你多敬重?!‘大和尚’三字,可是當年有為高僧佛圖澄的稱號,你卻凈是稱我作‘小子’!不若下次見你,我便喚你作‘沙門’‘桑門’亦或者‘優(yōu)婆塞’?這可也不算埋沒了你!”

汪廣陽擺手,冷哼道:“瞎說!那‘優(yōu)婆塞’是俗家信徒的稱呼!小僧可是是出家人!”葉明嘲笑道:“你如此,便是好一副出家人的做派!”汪廣陽擺了擺手,道:“罷了,罷了!今日不想打架,我尚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從幽州移民的重任,倘若完不成,我便也沒什么好處!”他一語既罷,隨即回頭對崖上之人道:“黑老頭!快奏簫!不然,你還指望熊小子自己回去?!”說罷,幾個起落間,飛身而去。片刻,崖上蕭聲漸起,回旋婉轉(zhuǎn),聲調(diào)清麗,忽輕忽響。其音調(diào)忽高忽低,來回幾個盤旋,便低沉下去,最后幾不可聞。賀拔熊始一聞見蕭聲,便呆在一邊,待聽了片刻,便轉(zhuǎn)過肥碩的身軀,晃晃悠悠去了。

此時,已到五更時分,天光漸明,萬物無聲。葉明渾身濕漉漉地呆坐在澗邊,回想著夜間發(fā)生的一切。此刻,夜中與蕭琳短暫的相聚,竟似是一場夢般。而今,大夢初醒,只剩下滿腔郁結(jié)的情思,揮之不去。赫連延腳蹬崖壁,攀到崖頂,靜坐在一株松樹上。他將玉蕭抽出,嗚嗚咽咽的蕭聲響起,凄厲哀絕,似有滿懷愁緒。這聲聲嗟嘆的蕭聲,將葉明拉回到現(xiàn)實中。葉明長出了一口氣,抬頭道:“赫連,你教我奏蕭如何?”赫連延沒有回答,待一曲吹罷,喃喃道:“蕭?是很難奏出歡愉的調(diào)子的!”葉明道:“你教不教?”赫連延道:“你當真要學?”葉明聞言,卻不再說話。

良久,赫連延道:“教你何難?不過現(xiàn)在,你該回去了,有人還在等你。”葉明聞言,皺眉沉吟道:“是啊,回去!”赫連延冷冷的道:“你也莫要覺得,我方才是來助你退敵,我只是來帶你回去罷了!”葉明站起身來,走到亭中,將亭中已然斷了兩根弦的琴抱起,緩緩向澗外走去。赫連延道:“你學奏蕭,卻又去抱琴作什么?”葉明道:“我要修好它。”赫連延聞言一愣,喃喃道:“撫琴亦或是弄蕭,總得選一個。琴簫和鳴,那偏得二人合奏不可了!”說罷,搖了搖頭,嘆氣道:“走罷!回去!”

二人回到落腳的地方,天已然大亮了。楊玉兒從溪邊抓來幾條鯽魚,在院中架火煮起來。火堆旁,坐著對青年男女。那男子,中等身材,頗為秀氣,長相和善。那女子,身材極為修長,較那男子尚且略高。她面貌白皙,頗為俊俏,但眉目之間,卻不似漢人,倒有幾分胡人的樣貌。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卻似視若無物,顯是看不見東西。再看她腹部,已微微隆起,顯是懷有身孕。二人均是一身粗布衣服,穿著倒也干凈,正靜靜地坐在火堆邊,雙目向著楊玉兒烤餅、煮魚的方向。

見葉明與赫連延先后進了院子,那男子欠了欠身,又拉了拉那女子衣袖。那女子聞聲側(cè)臉,也朝著葉明與赫連延的方向點了點頭。楊玉兒見葉明身上濕漉漉的,便將他拉到火堆邊坐下,又將他的外衣架到火邊。赫連延也到火堆旁坐下,上下打量了對面二人幾眼。那青年男子見到赫連延冷峻的神情,似是有些局促不安起來,緊緊地握著旁邊女子的手。那女子任由他將手緊緊握住,臉上露出微笑來。

赫連延見狀,開口道:“你們,是這村中人?”那男子道:“是,前段時間,村里發(fā)生瘟疫,村里人死了大半,剩下的,多是教鮮卑兵帶走了。眼下,怕是只剩我夫妻二人了。拙荊雙目不便,又懷有身孕,我們只能暫且留下。”赫連延皺眉,道:“你夫人,看起來不像漢人。”那男子聞言,局促道:“是……拙荊是鮮卑人。可是,她已然在這里生活多年了。”赫連延道:“你不用緊張,我也不是漢人。”說罷,側(cè)過身子,撥弄火堆,卻是不再說話了。

葉明聽赫連延如此說,卻也不意外。他抬頭,向那男子道:“不知兄弟貴姓?”那男子道:“小人姓李,草字嬰文。原是出自趙郡,再后來移居柏人縣。到家父一代,說‘柏人’意思是‘迫之于人’,覺得不吉利,才遷居幽州。”赫連延喃喃道:“哦?原來是姓李的。”葉明知他又想起廣平的事來。便接口,岔開話題道:“在下葉明,這兩位是赫連兄弟和玉兒。”那男子又欠了欠身,道:“拙荊賀蘭氏。”赫連延又喃喃道:“哦?原來不是鮮卑人,是匈奴人。”見那男子又局促起來,便又喃喃道:“你莫要擔心,其實,我也算半個匈奴人。賀蘭、赫連,你不覺得很像嗎?”

聽赫連延這么說,那女子噗嗤一聲笑出聲來,用一口頗為流利的漢話道:“我說這位,這位赫連大哥,你可莫要再嚇唬我男人了。他,自九歲上便沒了父母親,膽子可小著呢!剛成親那天夜中,他便是連我的手都不敢碰一下!洞房花燭,他便在地上蹲了一夜!前不久,鮮卑兵來抓人,我二人正在村外挖野菜。恰巧碰見個騎馬的鮮卑兵,他可是嚇得不輕,悄悄躲到我身后了!虧得那人看我是胡人模樣,用鮮卑話問了我?guī)拙洌阕吡恕!闭f得李嬰文面紅耳赤,垂下頭去,卻是不敢反駁。

葉明心下駭異,暗忖道,這北族女子,果真與漢家女子不同。便是連這等閨房私事,都說得如此輕巧。驀地,又記起廣平李雍容的豪放風格來。想來,也該當是受了胡風漸染的緣故。想到李雍容,葉明卻也不由得嘆了口氣。葉明又問那男子道:“那你們以后,卻是作何打算?”那男子皺眉,沉吟道:“幽州這邊,總規(guī)是免不了戰(zhàn)亂了。眼下家中房屋也被燒毀,我夫妻二人,欲要去漠南躲避一陣。待到幽州太平了,被誰占去了也好,只肖得太平了,我們便再回來。”葉明沉吟道:“眼下,也便只江南與塞北兩個地方,稍稍安生點。這中原一帶,無論如何是不能了。”

赫連延聞言,沉吟道:“倘若去漠南,你二人最好先西行,取道平城,再北上。你夫人既是胡人,最好作胡人打扮,若遇人盤問,你便裝聾作啞,教你夫人與他周旋便是。如是,方得安全。”不及李嬰文回答,那女子又笑道:“他膽子甚小,可是不笨,你沒聽他方才與你說,我是鮮卑人嗎?只可惜,在我的姓氏上,卻是說了實話。”說得李嬰文又是一陣尷尬。楊玉兒將煮好的魚湯盛到碗里,端給葉明與赫連延,又端給李嬰文一碗。李嬰文欠身接了,便連同筷子遞給那女子,又輕聲囑咐她,小心燙。葉明看在眼里,心生憐憫,只盼著他們能早日抵達漠南。

草草吃了飯,李嬰文起身告辭,扶著賀蘭氏去了。葉明沉思片刻,向赫連延道:“赫連,他們,該是能到漠南的罷?!”赫連延沉默良久,道:“應該能的!”兩人都能聽出,各自言語間,都是沒有什么把握。亂世浮沉,人命如蟻,說不準什么時候,便為他人所殺,為豺狼虎豹所食。葉明道:“我們也要去平城,何不教他們與我三人同行?”

這話說罷,葉明旋即又搖了搖頭,苦笑道:“跟著我們,只怕會更加兇險!他夫妻二人,只肖扮作胡人模樣,不惹是生非,應無大事。由此向西,多有胡人,倒是我們?nèi)齻€,沒一個像胡人,正不知有多少麻煩等著我們。給人擄去,當了奴隸倒不至于,卻也少不得出手幾次,方才脫身了。”沉默片刻,葉明又開口道:“看來,遠離我們,對他們是好的。”說罷,站起身來,將已然烘干的外衣披上。

葉明將帶回的琴抱起來,見七根弦倒有兩根斷了。此時,葉明也只有在看到這琴的時候,才會覺得,昨晚的一切都不是夢。楊玉兒似是猜到了這琴的來歷,只是靜靜地坐在一邊看著。赫連延走上前,拍了拍楊玉兒肩膀,楊玉兒笑了一下,便低下頭去。赫連延向葉明道:“這琴弦,是蠶絲做的,等到了平城,再修它罷!”葉明將琴收起,向赫連延問道:“昨晚那些漢人,他們帶到哪里去了?”赫連延皺眉,道:“該是往平城方向去了,咱們這便跟上去看看!”說罷,起身上馬。葉明將琴包好,斜背在身上,便與楊玉兒上了另一匹馬,策馬揚鞭,一路西去。

六月中旬,天氣炎熱難當,三人一路穿行在林下,耳中盡是蟬鳴。而這蟬鳴,似乎與那燥熱相互烙印了一般。蟬鳴愈響,天氣愈熱,天氣愈熱,蟬鳴便愈響。其實,這倒是累熱已極的人,產(chǎn)生的錯覺罷了。三人一夜沒睡,消耗極大,大熱天的,都沒什么精神。待行直到中午,三人下馬,吃了點干糧,倚坐在樹下打盹。約摸過了一個時辰,葉明緩緩睜開眼,覺身上通泰了許多。側(cè)身看去,楊玉兒尚在睡著。赫連延卻早已醒來,當下弄來些草料,看著馬兒吃草。

葉明正出神間,忽聞得一陣打斗聲傳來,刀劍碰撞,正由遠而近。過得片刻,見遠處三個身著黃衣的男子,手持長劍,一瘸一拐地朝這邊奔來,顯是已然負傷。幾人身后,傳來陣悠長的馬嘶。不久,有四人縱馬趕上。這四人中,有三個是辮發(fā)左衽的鮮卑兵,氣勢兇悍,快馬彎刀,沖將上前,揮刀便砍。

那被追趕的三人中,只一個年輕的男子,尚能招架。饒是如此,其腿上卻不知何時,已經(jīng)挨了一刀,教鮮卑兵團團圍住。余下二人,早已被砍翻在地,左右翻滾,狼狽不堪。另一騎馬之人,是個身著黑衣的枯瘦漢人。他驅(qū)馬緩步上前,嘿嘿笑著,向那年輕男子道:“盧大公子!你當真不要告訴老夫?!”葉明見他們沒發(fā)現(xiàn)自己,便悄悄喚醒楊玉兒,拉著她躲到大樹后面。

只見那年輕人咬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教我告訴你什么?!”那人道:“好!那我問你,你是叫盧渙之不是?”那年輕男子咬牙道:“是!”那人道:“盧渙之,好!盧道遠可是你父親?”盧渙之道:“是!”那人嘿嘿笑道:“盧道遠這逆賊,將我幽州數(shù)千移民盡數(shù)劫去,你可知道?!”盧渙之道:“知道!”那人惡狠狠的道:“好!劫營當日,到底是何人操琴,將押營的賀拔大人引開?!”盧渙之道:“不知道!”葉明暗忖道,原來琳兒昨晚在澗中撫琴,正是欲將那賀拔熊引開,盧道遠也正是趁此機會,救出了被鮮卑人裹挾的漢民。想來,這人也該是好人了。葉明正欲出手去救,剛一動身,肩膀便被一只大手按住了。赫連延沉聲道:“不急!再等等!”

只聽那黑衣人道:“你當真不知道,還是不愿說?!”盧渙之咬牙,道:“不知道!”那人向盧渙之身后的鮮卑兵使一個眼色,那鮮卑兵迅速揮刀,劃到了盧渙之的腿上。盧渙之一聲慘叫,旋即鮮血迸濺,簌簌灑落在地。那人道:“盧大公子!現(xiàn)在,你可是知道了嗎?!”盧渙之用劍撐住身軀,勉力支撐,不讓自己摔倒,仍是咬牙道:“不知道!”那人見狀,嘿嘿獰笑道:“據(jù)說,你范陽盧氏一族與蘭陵蕭氏一族有些淵源。正巧,蘭陵蕭氏蕭淵智一支,從劉宋投靠我大魏,眼下恰好到了幽州。這蕭淵智,與他為官劉宋的族弟蕭承之一樣,行事向來詭秘莫測,司空達奚斤大人,早有懷疑。莫不是蕭家人居心不良,假意投靠,實是有意作怪罷?!”說罷,狐疑的看著盧渙之。

葉明暗忖道,這人果真狡獪至極。眼下,蕭氏一族投靠魏國,盧氏一族則趁魏主全力北伐之機,圖謀舉族南奔劉宋。按說,盧氏一族,該是恨蕭氏入骨了。倘若盧渙之此時,極力否認是蕭家所為,或者再說不知道,那便恰好證明,兩家極有可能尚存聯(lián)系了。若盧渙之聰明的話,他正該承認是蕭家所為。只聽盧渙之喘息幾聲,斬釘截鐵的道:“是!就是蕭家人干的!是蕭家蕭秋野撫琴,將賀拔熊引開的!”那人嘿嘿笑道:“說實話了罷?!人說你盧大公子聰穎多智,我看也不盡然!”

葉明心里咯噔一下,心道,莫不是此人,事先便認定是蕭家?不然,他如何單單從這句話,便斷定是蕭家所為?只聽盧渙之又喘息幾聲,道:“對,這便是實話,求你放過我罷!”說罷,竟然跪到了地上。葉明轉(zhuǎn)念一想,又是一驚。心下暗忖道,這竟然又是那人的后著!倘若盧渙之聽他這話,便大罵他,或者神情有異,反倒證明他說的確是實話了。心下不禁暗嘆道,這盧渙之果然有心計。那人嘿嘿笑了兩聲,道:“既然你已然說了實話,那便再沒有利用價值了!我這便送你上路罷!”說罷,朝三個鮮卑兵招了招手。隨即側(cè)過身去,雙眼余光冷冷地掃向盧渙之。

盧渙之作出一副吃力的模樣,掙扎著向那人爬去,雙手抱住那人馬腿求饒。駿馬猛一甩腿,將盧渙之甩出老遠。葉明忖道,做戲作到底,盧渙之這一著又走對了。這樣一來,任誰也搞不清真假了。那人轉(zhuǎn)過身,哈哈笑道:“那你說,說盧道遠是個混蛋,我便放過你!”孰料盧渙之從地上一個翻滾而起,怒道:“你才是混蛋!倘若我現(xiàn)在說,方才都是騙你的,你覺得是真是假?”那人沉默片刻,搖頭道:“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了,但我說你沒有利用價值,那卻是假的!汪大人,還指望拿你,換回那幾千漢民呢!”

盧渙之又喘幾口粗氣,怒道:“拿我要挾家父?那也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說罷,將劍一橫,向頸上抹去。”那人沒想他會尋短見,不及阻止,眼看便要血濺當場。電光火石間,只聽嗖的一聲,一個硬物破空而來,將盧渙之長劍打落。那人四下看了看,沒見著人影。又低頭往地上看去,不禁大驚,下馬看向四周,道:“不知汪大人到了,小人有失遠迎!”原來,葉明見盧渙之欲要自刎,情急之下,向懷中探去,隨手將汪廣陽那鐵念珠扔出一粒。那人四下看看,看見了遠處的馬匹,向葉明所在的樹后俯身,道:“汪大人?!”這人極為聰明,眼見四下大樹雖多,但觀那念珠射出的方向,能容人躲藏的大樹,便只這一棵了。

葉明見他已然發(fā)現(xiàn)自己行蹤,也無意繼續(xù)躲藏,遂從樹后走出,道:“汪大人已經(jīng)走了!”那人看了葉明一眼,似是欲要盤問,但顧忌葉明是汪廣陽的心腹,不敢唐突,遂開口道:“不知汪大人臨走前,可有什么吩咐嗎?”葉明看了眼一邊的盧渙之,道:“汪大人說,盧渙之已經(jīng)沒什么用了,將他放了罷!”那人正垂首而立,他聽葉明說盧渙之沒用了,還以為要將盧渙之殺掉。沒成想,卻聽葉明說將他放了。他心下狐疑,一雙精明的黃眼珠在枯瘦的眼窩中轉(zhuǎn)了轉(zhuǎn),道:“這個……這個……”葉明假意咳了咳,道:“怎么?汪大人的話,也不好使了嗎?!”

那人又悄悄掃了葉明幾眼,道:“不敢,不敢……只是,汪大人可曾吩咐什么別的?”葉明逐漸走上前來,道:“沒有!”那人慢慢抬起頭,看著葉明的肩頭,雙目陰郁,道:“原來汪大人抓到那撫琴之人了!”葉明心下一凜,道:“教你放人你便放人!說些別的作什么?!”那人道:“兄弟!將你背上的漢木琴交給在下罷!”葉明道:“我怎的要將它給你?!”那人變了副臉色,恨恨的道:“那琴是我的!也便是昨夜引開賀拔熊的那把!”葉明道:“汪大人暫且命我保管,你敢對汪大人無禮?!”那人咬牙切齒的道:“這琴是我的!別說汪大人,縱然是司空大人,也些許顧不得了!你若不還我,休要怪我無禮!”他自看見葉明肩旁的一個琴角起,雙眼便沒離開過那琴。此刻雙目血紅,似要發(fā)狂一般。

這時,忽聽身后一人冷冷的道:“‘七弦先生’俞弦七,果真視琴如命!只不知今天這琴,你有沒有本事帶走了!”說話的,正是赫連延。赫連延一邊說著,一邊從樹后走出。又轉(zhuǎn)向葉明道:“這么好的琴,你下次可要收好了。不然,懂琴的見了,可都要奪了去!”俞弦七道:“想不到,竟還有后生小輩識得老夫!你既知老夫名諱,識相的,還是將那琴還我!免得傷你們性命!”赫連延搖了搖頭,道:“可惜,這琴不在我手上。而他,偏偏叫‘不識相’。”俞弦七面色一黑,轉(zhuǎn)身向那三個鮮卑兵嘰里咕嚕的說了幾句。

赫連延冷冷的道:“不識相的,他既想殺你,又吩咐他們不要弄壞了那琴。待會兒,他們出刀,你便拿琴抵擋。”俞弦七搖頭,道:“他既不愿將琴交出,必也是愛琴之人,定然不會拿琴擋刀!”赫連延看了看葉明,神情依舊冷峻,卻是頗為玩味的道:“他,不是愛琴之人。他愛的,是撫琴之人!”葉明聽他打趣自己,卻也并不動聲色,暗忖道,這琴,到底什么來歷?蕭前輩教我收好,這人見了又這般反應,但既然是琳兒的琴,我該收好,任誰也不給便是了!正出神間,只聽俞弦七大叫一聲,幾個鮮卑兵揮刀向葉明砍來。

這幾人刀風兇悍,招招斃命,顯是訓練已久。葉明沒將幾人放在眼中,幾個側(cè)身躲過。他沒有兵器,自然也不會用琴抵擋,遂運內(nèi)力于掌上,輕描淡寫地使出個古怪的招式來。掌上內(nèi)力猛地綻出,周遭空氣似瞬間凝結(jié)了一般。眾人還沒反應過來,三個鮮卑兵便從馬上摔下,倒地抽搐,渾身戰(zhàn)栗,呻吟不止。赫連延見他招式,猛地一怔。俞弦七倒退一步,滿臉驚恐的看了葉明一眼,又看了看葉明背上的琴,似是心有不甘,道:“你……你……”不待說完,臉色早已大變,再顧不上要琴,轉(zhuǎn)身策馬疾馳而去。赫連延喃喃道:“人道俞弦七,視琴如命,眼下看來,他視命倒比琴重得多了,真真徒有虛名啊!”

又轉(zhuǎn)臉向葉明,皺眉道:“你剛才那招式,是誰教的?”葉明正攙起倒地的盧渙之,回頭道:“這個招式,自然是云伯教的!”赫連延道:“云伯?這個……怕不是他真名。”葉明道:“前年在葉家莊,云伯便是用這招,將孟良五劍打敗。我聽孟斌說,這應該是什么叫作什么‘疾風勁’的招式。”“疾風勁”三字一出口,赫連延竟不禁打了個寒顫,繼而苦笑道:“怪不得,怪不得!那河山幫的走狗,原是配不上這一招的。”葉明道:“你對云伯的事情,很了解?”赫連延搖頭道:“不了解!”葉明道:“你見過他?”赫連延道:“沒見過!”葉明道:“那你為何知道這么多?”赫連延看了眼盧渙之,冷冷道:“等到以后,你便知道了!”

盧渙之艱難站起身,向葉明拱手,道:“多謝兄弟相救!”葉明道:“舉手之勞罷了,盧兄弟不必在意!”盧渙之道:“恕在下冒昧,不知兄弟背上的琴,從何而來?”葉明心道,從方才盧渙之與俞弦七的對話,可以知道盧家先前必然與蕭家有些個淵源了。我該告訴他,這琴是琳兒的。他猶豫再三,卻是開口道:“實不相瞞,這琴是蕭前輩交由在下保管的。”盧渙之道:“蕭前輩?是了!那你,也該見過蕭姑娘了?你可能不識得她,就是那個,和蕭前輩一起的姑娘。生得很是好看!那個……那個,不知,她可好嗎?”盧渙之言下之意,顯是對蕭琳極為關(guān)切。

葉明不及回答,卻又聽赫連延冷冷的道:“你的話,太多了!”葉明看了一眼赫連延,回頭向盧渙之道:“蕭姑娘很好!勞兄弟記掛了!”心下忖道,琳兒可是受苦了,我該早日到平城,和她相見才是。盧渙之聽葉明替蕭琳致謝,不由一怔,道:“不知兄弟作何稱呼,郡望何處?”葉明道:“在下葉明,家在馬耳山下的葉家莊。”這亂世紛擾,若非州郡治所,半無統(tǒng)屬。葉家莊到底現(xiàn)屬何州何郡,葉明確也說不上來。

聽葉明如此回答,盧渙之狐疑的點了點頭,又側(cè)臉看了看葉明背上的琴,道:“葉兄弟,小弟負傷,今日是無法將我兩位受傷的大哥帶回去了。家父就駐扎在距此不遠的山中,不知葉兄弟,能否送我們回去?”葉明道:“正該如此。”說著,走上前去,給那已近昏迷的二人止了血。盧渙之道:“多謝,多謝!”說罷,又蹣跚著,走到被葉明擊倒在地的鮮卑人身旁,咒罵著,在每人身上補了一刀。葉明與赫連延見狀,不禁皺眉。

楊玉兒從樹后出來,牽馬將三人馱了。盧渙之伏在馬背上,在前面帶路。葉明與赫連延走在后面,扶住已然陷入昏迷的二人。盧渙之行在前方十余丈遠的位置,不時回頭看看眾人。此時,天色漸晚,蟬鳴漸息。落日的余暉,將天邊渲染成一片血紅。三人迎著落日,一路西去。行出半個時辰,天便完全黑了,晚風微涼,皓月當空,誰都沒有說話。彼時四下寂寂,除了蛙叫蟲鳴,便只剩達達的馬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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