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香燭已備好了。可是這雨……”鳳奴憂心的看了看門外漫漫細(xì)雨，聲音里帶著滯重的鼻息，“還是讓奴婢也一同跟著去侍候吧！”

愉妃正坐在書案前，小心地在攤在面前的那張明黃色的薛濤箋上落下最后一筆，然后擱下筆，站起身來。“你才受了寒，怎么能再出去吹風(fēng)呢？還是在屋子里多歇歇吧！又不是多遠(yuǎn)的路，打把傘就是了！

“這雨天路滑，主子您身子兒又弱，還是乘轎子去吧！奴婢才已叫人去備了。”宛蘭擰了一把熱毛巾過來，雙手捧著遞給她

“乘什么轎子？去撤了吧！我就是想走走。”愉妃擦了擦手，一面由著鳳奴給她披上披風(fēng)換油靴，一面叮囑道：“書案上的經(jīng)文就這樣擺著，呆會兒回來我自個(gè)兒理。還有，你呆會兒往太后娘娘那兒去一趟，就說我到寺里祈福去了，待回來之后再過去給她老人家請安。”待一切收拾停頓，又理了理發(fā)鬢，這才往殿外走去。

油紙傘上發(fā)出“沙沙沙”的細(xì)響。薄薄的水霧漫天漫地，將整個(gè)行宮，整個(gè)莫愁湖煙染的朦朧而黯淡。

就在這時(shí)，宛蘭聽到愉妃長長嘆了一聲。的確，江南的雨到底是冗長的叫人無奈。從半個(gè)月前開始一直落到了現(xiàn)在，如今依然未見半點(diǎn)停息的征兆，這使得空氣里的水汽也越發(fā)的厚重起來，即便是隔著一層的油紙，隔著一層綢袍，依然能清晰的感覺到那種冰涼的濕氣。

但，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黃梅時(shí)節(jié)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的生趣盎然，“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的瀲滟澤光，還有湖畔那些純凈如翡翠，正簌簌落著小銀珠的重重垂柳，哪一樣不讓人屏了呼吸陶然其中？

這樣美好的雨，就算落得再久一些又有什么要緊的呢？記得小時(shí)候每到這樣的落雨時(shí)分，她總是偷偷的跑到園子里去，扯著樹葉枝桿一陣亂晃，任著上面的雨珠兒撲簌簌的落在臉上身上，高興的又叫又跳。結(jié)果弄得一身濕漉漉回去，叫宛如告了狀挨了爹娘不少的訓(xùn)。這些記憶就象會盈出香氣，在入宮之后每每從腦中漾過，總是有一種欣悅的感覺。

“在想什么呢？樂成了這樣！”耳邊忽聽到愉妃問。

“奴婢是在看那些小花兒呢！”宛蘭笑著指了指前邊的一株花樹，“叫雨水這么一洗，倒比之前更好看了。”

愉妃循著瞧了一眼，輕輕笑了笑不置可否。

“主子，”宛蘭突發(fā)奇想：“您說前些日子皇上送給您的那個(gè)脂玉雕盆景，象不象這個(gè)？”

愉妃哼笑一聲。“虧你的腦子里會轉(zhuǎn)到這上頭去。不過是株尋常的素馨，怎么就叫你比上了天？”

“怎么就不象？”宛蘭不服氣的嘟起嘴，急切的說道：“您瞧那姿態(tài)，那顏色，還有……”

“好了好了！”愉妃打斷了她。“宮里頭比這好的難道還少么？這樣大驚小怪，也不怕人笑話！”

宛蘭忙閉了嘴。從愉妃的話中，她聽出了些許的不耐。不知為什么，近些日子，她總覺得這位主子對自已似乎少了許多先前的那種親近與溫婉。想到這些，之前滿心的愉悅頃刻間化為烏有。

就這樣懷著沉沉心事過了一帶玉欄相接，正逶迤而行，忽然見前面的月亮門那兒進(jìn)來兩個(gè)人，右邊那位年青人濃眉細(xì)眼，瞧著有些眼熟。他們原是悄悄說著話，抬頭瞧見她們兩人，都不由的臉色一沉。

愉妃似是沒察覺，站住了腳笑道：“原來是安親王啊！”

“愉妃娘娘安好！”那兩個(gè)過來稍稍打了個(gè)千兒，左邊那位顴骨高聳，頷下留有微須的老者展顏笑道：“娘娘真有雅興，這樣的雨天還出來散步呀？”

愉妃笑著不答，反問：“王爺您這是……”

“呵呵，江南的氣候清爽怡人，我們父子兩也來避避暑。這會子正是要去給太后娘娘請安呢！”

愉妃輕笑了起來。“王爺真有心哪！那我就不耽誤您了，您請便吧！”

“不敢不敢！娘娘先請！”

愉妃不再推脫，微一頷首，徑自往前去。宛蘭高舉著傘緊緊跟著。走出幾步她下意識的回過頭去瞧，見那兩人嘴唇正蠕動(dòng)著，似在說些什么。安親王倒還看不出有什么不妥，旁邊的那個(gè)年輕人卻是一臉鐵青。宛蘭正不解著，卻沒料那人突然轉(zhuǎn)過頭來狠狠的瞪了她一眼，嚇得她手一顫，握著的那把傘差點(diǎn)沒磕到愉妃頭上。

“還在看什么呢？”

“沒什么！”宛蘭忙轉(zhuǎn)回了頭，壓低嗓子嘟噥道：“真是奇怪！瞧他們那一身濕答答的，既然是進(jìn)來給太后娘娘請安，怎么也不換身衣裳？”

“有什么好奇怪的，興許是走得匆忙一時(shí)忘了。”愉妃望著煙霧茫茫湖面，淡淡的說：“這不是我們該操心的事兒，你也別再多嘴了，還有正經(jīng)事要辦呢！”

話雖如此，可是一路上宛蘭仍是有些定不神來，再回想著那年輕人瞧她的那一眼，竟似充滿了兇惡和怨毒。

照理是不該的，她不過是個(gè)丫頭，與那人也是素未見過面——不對，應(yīng)該是在哪見過的。只是——到底是在哪見過的呢？思忖片刻，宛蘭有些懊惱的搖了搖頭。

就算真見過又怎樣呢？自已一向是循規(guī)蹈矩，低著頭做人，別說是這樣一個(gè)八竿子都挨不到邊的人，就連宮里頭那些太監(jiān)宮女她也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絲毫都不曾怠慢過。才定是自已瞧錯(cuò)了！可不是么？只顧著疑神疑鬼，也不看看自已是什么身份？想到這里，宛蘭不由的好笑起來。看來自已真是吃飽了撐著慌——沒事找事！

一陣風(fēng)兒拂過，雨絲兒直往身上撲。宛蘭把傘往愉妃那邊又歪了些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愉妃微蹙著眉頭，似在沉思著什么。也不知是不是因?yàn)檎种鴤愕木壒剩哪樕瓷先リ幊脸恋模埔灿行┌l(fā)青。

“主子！”宛蘭小心翼翼的喚了一聲，看得出她有心事。“您怎么了？”

愉妃默然片刻，然后緩緩道：“我在想該要給寺院多添些香火錢，難得來江南一趟，還是得做些功德才好！”

做功德？真是這樣么？宛蘭狐疑的看著她，但見那張臉平平靜靜的瞧不出半絲兒的波瀾。

毗盧院就建在行宮后面的山上，兩人進(jìn)去的時(shí)候，寺里的一個(gè)小沙彌正往燈上添清油。抬頭見了愉妃與宛蘭，忙停下手里的活兒雙手合十施禮，說了聲“阿彌陀佛”便退出殿去。

因這次南巡，各處都設(shè)了重重關(guān)卡，因此偌大的地方，除了宛蘭兩人，再?zèng)]見其他的香客。宛蘭放下包袱，拿出香燭一一擺好，然后拿起幾枝藏香燃了交給愉妃。

供桌上的燭火在靜靜的燃著。燭光映照著佛祖的法像顯得格外的莊嚴(yán)肅穆。愉妃雙手拈著跪在蒲團(tuán)上，一臉虔誠的仰望著高大的佛像喃喃念叨著好一會兒，輕蹙的眉間似透著無盡的心事。

“宛蘭，把簽筒拿過來！”

“是！”宛蘭雙手捧著交給她。愉妃閉上眼低低又說了幾句，然后搖了幾下，一根竹簽從筒里掉了下來。

宛蘭撿起來一看，是個(gè)下下簽。“主子……”

愉妃一言不發(fā)，只是接過來擱進(jìn)竹筒里，重新又搖動(dòng)了幾下。沒想到，這一回仍是一枝下下簽。

愉妃怔忡的捏著那枝竹簽，臉色漸漸有些發(fā)青。宛蘭心疼的看著她，心里也是一陣的不舒服，偏又不知如何勸慰她。正著急著，卻見那愉妃深深的彎下腰去，額頭直觸到了地面上，然后又直起身來，再一次的拿過簽筒，臉上卻有種近乎于無奈的表情。

“啪”一聲輕響，宛蘭忙湊過來看，只見竹簽上寫著“中上簽”。

宛蘭一下子就笑了起來。“阿彌陀佛，想來這才是真的了！待奴婢拿去給那邊的師父解解……”

“不用了！”愉妃緩緩站起身來，深深的躬了躬，然后淡淡的說道：“不過是想求個(gè)明白，好不好，我心里早就有數(shù)的。”

“主子……”

愉妃擺了擺手，又道：“才我讓鳳奴準(zhǔn)備五千兩的銀票，你去瞧瞧有沒有？”

“有的，在這兒呢！”

“嗯！你把它交給寺里的住持，就說是給寺里添些香油。順便再問問這會子住持得空不得空，我有些事想請教。”

宛蘭答應(yīng)著正要去，卻忽然聽到殿外傳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循聲去看，只見一個(gè)當(dāng)差的小太監(jiān)氣喘吁吁的正往這兒來。“主子……主子……”

愉妃眉頭一皺，輕聲斥道：“怎么也沒個(gè)眼色，也不瞧瞧這是什么地方，大呼小叫的成何體統(tǒng)？”

“是！奴才該死！只是……只是……皇上回來了！！！”

“什么？”愉妃的眼睛驀的亮了起來。“那——這會子到哪兒了？”

“聽說是快進(jìn)城門了。太后娘娘讓各位主子娘娘都到長亭那兒去接一接。”

愉妃點(diǎn)點(diǎn)頭，“嗯，我這就回去！”說著，扭過臉來吩咐道，“宛蘭你——”話到這，愉妃卻忽然頓住了。

她的目光在宛蘭臉上巡移著，臉上的表情也有些奇怪。下意識的，宛蘭伸手摸了摸雙頰。就在這時(shí)，愉妃輕輕一笑，繼續(xù)往下說道：“你辦完了事再回去！還有，呆會兒見著住持的時(shí)候，問問有沒有開了光的平安符，若有的話，就討一個(gè)來！”

“是！”

愉妃走了。宛蘭卻仍陷在困惑之中，想著愉妃奇怪的表情，她下意識的又摸了摸自已的臉頰……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