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璃站在大殿中央，低著頭，不時地用余光去瞥水晶臺階上的玉座，忐忑不安地望著師父悠然地表演著她最擅長的茶道，心跳卻陡然增加了一倍。

所有的神官宮女則分立在波斯毯兩邊，如同雕像一般噤若寒蟬。每個人都感覺到了在這平和的樂神殿彌漫開的令人眩暈的殺氣，死寂如同暴風雨來臨的前夜。

在這個樂神殿工作的人都是樂官，侍奉著神殿的主人祭玥，上古正神女媧的御前樂師，同時也是在音律領域擁有最高地位的樂神。而樂神的任務，就是接受凡世各個時空的祈禱與請求，彈奏鎮魂曲來祛除那些不愿升天，徘徊在人間的怨靈，使他們能平安地抵達自由的彼岸。

而臣服于樂神，每天因為委托而奔波在神界和人界的樂官中，能讓這個原本應該處處天籟飄渺流光溢彩的神殿變得如此晦暗沉重恐怖的人，只有一個——

祭玥惟一的弟子，樂神繼承人，莫璃。外貌十六歲，看上去似乎再普通不過的女孩兒。

且不提當初祭玥在21世紀的中國大陸收了這個少女作弟子，又突然宣布其成為繼承人在天界引起多少軒然大波，單就這凡世女孩完全不能適應神界生活，便令祭玥和整個樂神殿頭痛不已。

隔三差五捅個漏子，把神丹仙藥煉得焦黑，偷吃師父耗費了八十個春秋才采集完全的朱草，弄丟了傳說中是東瀛天照大御神饋贈的很名貴的迦羅香，甚至將花園的飛鳥魚蟲折騰得死傷無數，哀鴻遍野。五百年來，這些劣跡樂官們早已見怪不怪了。莫璃也習慣了師父詞藻枯竭的訓斥，翻來覆去無非就是“沒有悲天憫人的情懷，是做不了一個出類拔萃的樂神的！”

但是這回漏子捅大了。不是一般的錯誤，而是捅到了最可怕的馬蜂窩。

誰也不會想到，自從樂神殿開府的幾千年來，第一次有人，因為追逐蝴蝶而把祭玥的愛琴雪霽摔了個粉碎。

莫璃低眉順眼地站著，咬著嘴唇，感到全身如坐針氈一般地難受。資質聰慧的她很明白，這次闖禍不再是兩句“悲天憫人”的訓斥可以解決得了的。

面對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深陷在壓抑得幾乎不能呼吸的氣氛中，大殿上的每個樂官都戰戰兢兢，渾身發抖，等待著祭玥大發雷霆。祭玥卻居然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枕著頭，斜倚在玉座上，從容地取水，點茶，不緊不慢地把陶杯送到鼻下，輕輕一嗅，閉上雙眼，臉上露出心曠神怡的表情。然后她朱唇輕啟，一小口一小口地啜吸，一小杯抹茶品了半個時辰，好像永遠也喝不完。

當莫璃感到雙腳開始酸麻的時候，祭玥終于抬起她那雙妖媚的丹鳳眼，緩緩地說道：“莫璃，你……”

莫璃覺得心忽然一緊，不禁咽了口津液，來潤濕焦灼的喉嚨。

“你沒有資格成為樂神！”

一瞬間莫璃感到周圍的一切陡然崩塌了，靈魂支離破碎，遏制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她跪在地上，痛哭著哀求道：“不……不要……師父，我求求您……我在這個神殿不分晝夜地修煉，就是希望能成為和您一樣偉大的樂神……所以，拜托您，怎么懲罰我都可以，千萬不要趕我出去……”

侍立在側的神官巫女們頓時看得呆了。莫璃小姐，這個比男子還不容易流淚的女孩，這個五百年不掉一滴眼淚的女孩，竟然哭了！

果然，正所謂英雄并非不落淚，只是未到傷心處呵……

“我不是沒有給你機會。”

祭玥的語氣依然冰冷而堅決：“你自己說說，在我門下學習樂律期間，你都做了些什么。我一次一次地原諒你，可是你闖的禍卻越來越嚴重。既然你不尊重我，就沒有權利再祈求我寬恕你?！?

她琥珀色的瞳仁忽然折射出凌厲的光輝，厲聲道：“出去吧！收拾一下行李，明天，帶著你的燁煌琴，給我離開樂神殿。”然后她站起來，再也不看莫璃一眼，一揮流云般寬大的衣袖，憤然離去。

雨停了，漫天的氤氳霧靄流動開來，露出一輪皎潔的明月。十六夜的清輝淡淡地鋪灑下來，一縷一縷地漏進窗欞，在瑩白色的琴弦上輕快地舞蹈。莫璃凝望著沉郁的夜色，默默地彈奏著燁煌琴。悠揚的旋律如同櫻花一般徐徐綻放開來，在整個樂神殿來回響徹，華麗而憂傷。

玄關忽然傳來了輕輕的敲門聲。莫璃停止了撫琴，卻猶豫著沒有起身。

反正，肯定是哪個宮女，又來嘲笑我吧……

但來人似乎沒有輕易放棄，片刻之后，叩門聲再次響起。莫璃無奈地嘆了口氣，慢慢地挪到玄關，不情愿地推開拉門。然后她看見一個女子站在廊下，身披白虹霓裳和鮫綃羽衣，及地的青絲長長地拖在腦后。她背著光，熠熠生輝的雙眼在陰暗中閃爍著不怒自威的光彩。莫璃打了個寒顫，也不敢接觸那威嚴的目光，急忙退到一旁，恭敬地低聲叫道：“師父?！?

祭玥笑了笑，環顧了一下房間，在琴案邊坐下：“怎么，對于明天的去處，你有什么想法？”

“呃……回21世紀的中國唄?！蹦酥Z地說著，雖然極力地用不以為然來掩飾痛苦，可眼角卻仍舊不爭氣地浮起了一層朦朧的水霧。她沒有被收養之前的記憶，腦海里最初的印象便是自己茫然無措地站在車水馬龍的北京大街上，然后一輛黑色的轎車突然在身邊停下來，走出一位身材高挑的西裝女子。

“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忽然一摘墨鏡，牽住她的手。

她木然地搖了搖頭。

“父母是誰？”

她依然搖了搖頭。

“介意跟我走嗎？”

陌生女子的聲音忽然變得愛憐，像是初霽后最溫暖的陽光，一直滲透到體內，把所有冰冷的內心融化。她仰起臉，凝視著那雙溫柔而攝人心魄的瞳仁，鬼使神差地點點頭。

“那么，從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弟子，莫璃。”

莫璃。

從此以后她就是樂官莫璃，有名無姓，過往的一切統統死去。

……

“那你還不收拾？難道你準備就這樣兩袖清風地離開么？”

祭玥忽然開口，將她的思緒硬生生地拽了回來。

莫璃垂下頭，沒有說話。

“是不是不想走？”

莫璃愣了一下，隨即跪倒在地。她是個聰明人，自然聽出了師父稍稍緩和的語氣中隱藏著回旋的余地。

“師父，只要不趕我走，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祭玥淡淡一笑：“這是你說的，可不能反悔?！比缓笏D過身，拍了拍手。門外應聲走進了一個神官。祭玥吩咐他：“你把剛才接受的委托，再報告一遍?！?

于是神官欠身答道：“回大人，這是來自日本平安時代的祈禱。前朝飛鳥時代的皇子他戶親王，被其兄桓武天皇以叛亂的莫須有罪名所殺。他戶親王的靈魂被仇恨束縛，為了報復屢屢侵犯國都，迫使桓武天皇從長岡遷都平安京。但是一百五十年過去，他戶親王依然沒有化解仇怨，時常侵擾都城，導致整個平安京都人心惶惶。所以朱雀天皇和東瀛神界希望大人可以出手相助，用您的琴聲，平息他戶親王的怨恨?！?

祭玥點了點頭，揮手示意神官退下。

“莫璃，委托的內容，你聽清楚了？”

“師……師父，”莫璃怯怯地說道，“為什么，我們要接受東瀛神界的任務？”

祭玥眼皮一抬：“東瀛神界的樂神金山姬，你是否記得?！?

“記得。金山姬大神上次與您切磋琴藝，好像輸了不是嗎？”

“那當然。論古琴樂律，日本的神明又怎可能贏我?！奔阔h淡淡笑了，語氣雖然平和，卻掩飾不住笑容中的得意與驕傲,“但無論如何，我們畢竟還是樂友。最近日本烏煙瘴氣的，祈禱絡繹不絕，金山姬實在解決不過來。她求上門的事情，總得幫幫忙，對不對？”

她頓了頓，表情忽然變得嚴肅起來，對低眉順眼的莫璃道：“聽好，莫璃。對于修習音樂之人而言，除了自己的樂器，最珍貴的就是樂友。知音固然可貴，對手同樣難求。二十一世紀的凡世流傳一句話，‘音樂無國界’，想來你也聽過。神界亦然。你可明白？”

“是，師父?！?

“很好。我的雪霽琴已經被你毀壞了，一時半會不可能完全修復。作為代價，你替我去平安時代解決這件任務。如果你成功了，我就允許你留下來，繼承我的衣缽，成為天界的樂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