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遠浩不言，在離她數米遠的地方停下，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幾秒，方走上來，淡淡道：“還差一點。”

說話間他已繞到了她身后，腕輕一抖，深澈海藍霎時照亮了夜色。楚天只覺頸上一涼，低頭看去，卻只見一鴻秋水在胸前幽幽流動，再細看時，才辨出這竟是一塊彎月形的璀燦寶石，那涌動不息的光芒有如浩瀚深海，又似玄奧星空，久視之下，眩動心神。

這是……

只一轉念間，何遠浩已轉回她身前，目光一掃，忽輕輕抬臂靠了過來，那熟悉的味道……

清爽干凈的味道，驀然涌了滿懷。楚天只覺一陣莫名的眩暈，不由輕輕閉上了眼睛，低低一嘆——

發根處突然的松動讓她一驚，睜眼望時，少年已站了回去，唇邊帶著淡淡的笑意，目光停在她迷惑不解的眼里，如此……溫柔……

……溫柔？

不不……一定是見鬼了……這里實在是太黑了……

楚天下意識理了理頭發，卻陡的發現滿頭青絲不知何時已披散下來，悄然垂落肩頭脊背，有若絲緞。一霎時，眼前忽閃過方才他靠過來的動作……這么說，他是為了——

“這樣就順眼了。”

冷冷的聲音驀的響起在耳邊，下一秒，一團物事拋了過來，楚天順手接住，卻正是自己原先的束發帶。何遠浩淡淡看了她一眼，一語未發轉身離開了。

楚天無奈地搖搖頭，絲帶一圈圈無意識地纏上了手指，而手中的長笛，早已握得溫熱。

……所以說啊，那樣的眼神，一定是自己看錯了……

禮堂中，何遠浩面無表情地坐了回去，身旁王子般的慕少艾在眾多女生或明或暗的注視下用銀勺悠悠攪動著杯中紅茶，閑閑道：

“一切順利？”

何遠浩不理他。

……果然，在這個人身邊我的存在感永遠是這么的微弱……

那么，要上場了。

后臺暗角里，蜜金長笛被無心射入的暖黃燈光映得光星璀燦，楚天低低試吹幾個音，曉暢清明，于是便知道一切無礙。

幕外的小提琴聲隱隱約約，似在極遙遠的地方，這樣聽去離結束已經不遠。她目光微垂，輕輕握住了胸前海藍色的彎月吊墜，微涼的觸感倏的從手心直涌入心臟。

小提琴聲戛然而止。一陣熱烈的掌聲后，主持人的聲音又一次響起：

“下面有請今晚的最后一位選手，高一六班，楚天。演奏器樂，長笛；演奏曲目，天空之城；作曲，久石讓。”

“嘩——”

盡管盡力保持著禮貌，觀眾席依然一片嘩然。要知道，在“天音杯”這樣全校高手匯聚的大型器樂比賽中，演奏曲目難度稍遜些都拿不出手，何況“天空之城”這樣連新手都可以練習的曲子？這個最后出場的人，難道她的水平便僅止于此——

座中，慕少艾修眉輕挑，沒有說什么，眼睛卻漸漸亮了起來。何遠浩的表情毫無變化，唯有鏡片后的目光冷冷閃爍，不知思維又運動在了哪一條邏輯上。

幕后，楚天灑然一笑，步上了臺前。霎時，觀眾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喚般不由自主安靜了下來，目光悉數落在了舞臺正中清瘦窈窕的白裙少女身上。雪顏霜姿，冰肌玉骨，烏絲丹唇，金笛銀聲……莫不如此耀眼，而胸前那一點瑩瑩流動的幽藍，更平添幾許沉靜浩瀚之味，讓人幾不忍移開目光。

慕少艾在看到那月牙掛墜的一瞬，全身忽一震，緩緩轉過頭，眼里竟是前所未有的肅穆：

“遠浩，你——”

“嗯。”淡淡一應，立時阻住了一切問訊。頭發輕輕覆下，那陰影遮住了少年冰河般淡漠的眼神，盡管淡漠，卻永遠堅定，永不自疑。

永不自疑。

近乎一片黑暗的寬闊舞臺上，唯有頂上一束燈光耀眼地射下，如此明亮，模糊了臺下黑壓壓坐滿的觀眾，恍然之中，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那些清明秀麗的田園野外，繁盛槐樹下，白花點點香散，小女孩一臉不耐地擺弄著陌生的亮銀長笛，眼中已有了幾分從未有過的好奇喜悅。而身旁，戴草帽的中年男子靜靜看著這一幕，微笑和煦如風……

思緒已散，唯記得當年的動作，抬臂，呼吸，悠悠吹落——

一霎時，星流云轉，清風驟起，頭頂再不是莊重肅穆的穹頂，再不是黯黯深籠的夜空，唯有明澈凈透的藍天朗朗鋪展。絲綢般的湛藍之上，云白似雪，松松軟軟抖落了一空棉花糖般的溫暖甜香，和著四處飛散的櫻花瓣，飄揚進骨髓里，血液里，盡是無邊無際的——

——哀傷……

旋律悠揚似精靈夜舞，清決空靈的凄傷之味纏綿如絲，層層細密地覆上了每個人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輕輕一觸，震徹神魂。

似剛開始，似已極久，時空在這一刻零亂四落，落在每個人眼前，一片片只是失落的記憶，失落的悲傷。

過了很久，所有人才漸漸反應過來臺上的笛聲止息已久，唯有白裙少女寂寂獨立，目光溫柔。

“小一，我已站在了這樣的舞臺上……你的心愿，我已經實現了……”

“……只是，你卻永遠再看不到……”

驀的，一陣山呼海嘯的掌聲響起，雷霆般熱烈，久久不息。人們從座位中站了起來，激動地鼓掌，許多人悄悄低頭拭掉了眼角不知何時涌出的淚水，隨即立即加入到鼓掌的人群中去。楚天微一愣，有些僵硬地鞠了個躬，顯然完全沒有預料到這個壯觀場面的出現。評委席中，資深的音樂老師大聲吸著鼻子，淚眼汪汪喃喃道：“太好了，太棒了……如此感人的音樂……”

慕少艾注視著臺上那素裙如雪的少女，低低道：“善樂者不擇曲，知味者不嗜鮮，此言得之……果然只有在最簡單的水煮白菜里，才能品得飲食之真味……”

“……遠浩，無論你做出什么決定，我都——”他望向遠方那一點幽藍彎月，剛轉過頭，卻立即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十幾秒前還在身邊的淡漠少年，已不知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