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經很深了,一弦彎月掛在夜空中,雖不圓滿卻明亮。
空蕩的客廳中,只有我們四人,一改往日門客眾多的繁華景象。
呂不韋淡定地說:“大王的心意我已明了,自會安靜地離去。但請大王依我一言。”
贏政一愣,沒想到呂不韋如此決絕痛快,但又為他的條件有所擔憂,他看向我,我對他微點頭,因為,我從呂不韋的眼中看到了太后的身影,他不過是為了她求情而已。
呂不韋見贏政點頭,目光轉向了開著的南窗,口氣闌珊地說:“就請大王把太后從大鄭宮接回吧,她是你不可懷疑的母親。”
贏政的臉轉冷,憤然地看著呂不韋:“君何功于秦?官至極品。君何親于秦?號稱仲父。君何恩于秦?號令于寡人。”
呂不韋久久不語,望著窗外的月亮長嘆一聲:“如果大王只是在意那些謠言,就疏遠您的母親,和對您忠心耿耿的我就大可不必了。”
我心下一驚,眾人皆知的事情如何是謠言呢?贏政也是不信:“真的只是謠言嗎?你敢說這只是謠言嗎?”
呂不韋轉頭盯著贏政,一字一頓地說:“你是莊襄王的兒子!你是嬴家的子孫,你聽信了謠言,就是對他們的不敬,也是對你母親的侮辱。如果說那些謠言傷害了你,那是因為您太過在乎。這個世界上處處謊言,也處處流言。身為一個君主要樹立自己的威嚴,要讓天下人順從、景仰。”
贏政僵硬的表情軟化了下來:“可你為什么處處照顧我的母親,還要獻上那個嫪毐,令我們母子蒙羞?”
呂不韋起身走到窗前,悠悠地說:“那是我愛慕的方式,愛慕玉姬的方式。我要讓我愛慕的女人盡享榮華,也要讓她刻刻幸福。把我所不能給她的,盡量找到適合給予的人給她。她是我今生所追求的最美好的東西,也是我必須錯過的東西。”
我、贏政、楚鐘離面面向暌,不明所以。
呂不韋轉過身來,我看到他坦然的眸,心下沒來由的震撼。他有沒有在說謊已經不重要了。他的愛是深沉內斂的,是我們這些尚還年輕的心無法領悟的,他的愛又是無奈凄涼的,是我們未經坎坷卻能理解的。說謊也好,沒說也罷,他都給了贏政和太后尊嚴。
我低頭不語,楚鐘離沉思,贏政長嘆一聲。那一聲嘆息有了很多內涵,是解脫,也是枷鎖。
我們告辭出府,贏政回宮,我與楚鐘離慢行回府,自從他封了官爵,我們已經有了自己的府邸。我走在路上,卻不時想到呂不韋,我把心中的不忍和楚鐘離說了,他與我一樣,也是滿腹惆悵,于是我們回轉,又到了呂不韋的客廳之中。
他并不驚訝,而是默默地從書柜的密格里取出一啤酒,再取出兩只玉杯倒滿了,在其中一杯倒下了鶴頂紅。
我靜靜地看著他,他了然地看著我,我覺得必須要解釋:“并不是大王讓我們回來的,而是我想回來送您一程。”
“為什么?”他仍舊不是很驚訝。
“不知道,有太多的疑問卻又不想知道答案。”
“你和離姜長得雖像,但你們的性格相差甚遠。”我驚訝于他為什么會提到離姜。
“我與政兒的離隙緣于她,因為她要用她所知道的事情來換取自己的地位和榮華。我當然不能容忍,所以逼死了她,但政兒并不知情,卻開始仇恨我。但我不能與他爭辯,也不能做任何解釋。”
呂不韋又笑了:“要是對別人,我呂不韋可以三步一計,五步一策,但對政兒我無能為力,他是玉姬的兒子,我本可以去趙國,和蘇秦一樣佩六國相印,聯合六國對付秦國。但我不能會同外人來毀滅她的兒子,所以,我只有選擇這一了百了的路。”
既而慘然一笑:“這輩子我由貧賤而富貴,位至裂土封侯,可說無論在哪方面,我都達到了為人臣的極致,何況我還有一個親生骨肉在做秦王,憑著我這十多年的經營,秦國國力已足夠吞并六國,依政兒堅忍的天縱之才,成為天下共主,乃是指日可待的事,環顧各國國君,個個愚騃軟弱,和政兒相比,真是龍蛇之分。我是他的父親,何必要與他相爭,父子相爭,退讓的應該是父親,因為父親只有過去和有限的現在,而兒子卻有著無窮無盡的未來!”
我不禁唏噓,面前這個曾經不可一世老人帶著謊言離開,面對兒子卻只能默默付出,而他卻永遠不知道。
“不用為我難過,這只是要保全我十多年在秦國所作的經營,也是要我的子子孫孫做天下的共主,想達成這個愿望,只有我離開這世上,政兒才能放心地統一天下!”
呂不韋端起那杯下了鴆的酒,緩慢地踱到南窗前。只見長空無云,一輪彎月高掛在空中,亭臺樓謝,花草樹木,石山荷池,小橋流水,全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下。
“多美!這個世界多美!"他驚嘆著:“習久不察,臨去前的回顧,才明白人間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習慣于在女色歌舞中追求美,卻忘了在大自然里,美是俯拾皆是的東西!”同時,他又回憶到和玉姬月夜泛舟的美好時光,心中升起一陣酸楚,接著他舉啤酒杯,一口干了下去。
這是在我眼前硬生生的第二次死亡,同莫姬與成蛟的死一樣,美麗又悲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