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太師府里的那一聲警報,聶楓只怕真的已走了。
他從趙寒煙的房間奔出,已近瘋狂,就像他第一次進去她的房間時,拒絕了她的邀請之后一樣。
黑夜已來臨,聶楓就在黑夜里狂奔,一刻也不停下。
他不能停下也無法停下!他只怕他一旦停下來,就立刻會倒下去,然后,就再也站不起來了。
所以他只有狂奔,他必須離開這里。
他已決心絕不再回來!絕不再管太師府的任何事,因為他絕不能容忍自己像牲口一樣地被別人利用!
趙鐵鶴實在太過聰明,也太過卑鄙了!他從未見過如此卑鄙的人,也從未見過如此不擇手段的人。
這簡直已不能算是一個人,簡直已是只連豬狗都不如的畜牲!
他只奇怪這樣一個豬狗不如的人為何會是他的親戚,而且還徧徧對他有那么大的“恩情”?
他想不通,好在他現在已不再去想,也不必去想了。因為他欠趙家的早已還清,趙鐵鶴于他,也早已沒有恩義可言。
他還留在太師府,一直只是因為寒煙而已。
可現在連寒煙也……
聶楓想到這里,突然一拳揮出,重重擊在面前的一棵古槐上。樹屑飛散,血流如注!
“寒煙~寒煙?!?
他重復著這個名字,帶血的手已攥成拳狀。
他終究無法不去想,手也越攥越緊。
有時候,思想就是這么奇妙,因為它雖然的確屬于你,但你卻無法控制。
一個人可以控制自己不吃飯,可以控制自己不睡覺,但絕不能控制自己不思考。
有時候你越是逼自己不去想,就越想得厲害。
聶楓開始去想趙寒煙的話。
她說:“我既已知道自己錯了,就絕不會再錯下去,所以,我絕不會再騙你!”
寒煙沒有騙他,他相信!其實他自己一直都相信。甚至這幾年來,就算知道她的孩子有問題,他也并不過多責問,而是盡自己最大的能力,在這動蕩無定的亂世下護得她們母子周全,七年如一日。
七年時間,白云蒼狗,就連蒼海都已化作桑田,唯獨他心不變。
到如今,他竟反而要棄她而去!
寒煙沒有錯,錯的只是趙鐵鶴而已!所有的這些都是趙鐵鶴一手操縱的!
可惱的是,如此簡單的道理,他竟直到現在才想通!
他竟錯怪了寒煙!
想到這里,聶楓大喝,突然又是一拳擊出?!皡纭钡囊宦暎肟诖执蟮墓呕北凰@一拳生生震斷,轟然倒地。
他一點點咬緊牙,手上血流不止,但他全不在乎。他反而恨不得自己就是眼前這棵古槐,恨不得也能一片一片地將自己撕碎!
但就在這時,他聽到了太師府里的那一聲警報。
然后他立刻就折了回去。
“?!钡囊宦?,只見一道寒光打來,念奴山寨的死士手中精鋼打造的長劍被流星刀當空截住,瞬間斷作兩截!
金鐵交擊,然而流星刀去勢不止,死死釘入院子里青石鋪就的地板之中,直沒至柄!
地板上本是積雪,此時早已在混戰中被踏成了渣滓,只見流星刀釘入石板之后,激起地上的雪渣仍有五尺!
所有人都被這千鈞的力道駭得呆住,直到那些雪渣雨點般落下,所有人才看清楚釘入石板的那柄刀。
那柄刀既不算闊也不算長,甚至它看來就像是一柄稍長一點的匕首。
但還是有人立刻就認出來了,于是有人最先驚呼出聲:“流星刀!是聶統帥的流星刀,聶統帥回來了!”
死守血戰的殺手們立刻癲狂起來,紛紛揮舞著他們手里的鋼刀,有更多的聲音高呼:“聶統帥回來了——是聶統帥回來了,我們有救了!”
遇到念奴山寨十死士這樣可怕的對手,這些刀口討飯的亡命徒本來早已作了殊死一戰的決心。甚至,在敗亡幾乎已成不可扭轉的定局時,也沒有任何人后退一步!
今晚注定只有屠殺和死亡,但現在,殺手們無疑已重新看到了曙光。
這曙光也無疑就是那柄刀帶來的!然而刀并不可怕,可怕的永遠是用刀的人。
可以說,如今的聶楓之于太師府,正如柳千葉之于唐王府一般,擁有不可撼動的地位和權威。
果然,在眾殺手的眼神都不自覺地順著流星刀破空而來的方向望去時,左首屋頂上,一個人影宛若驚虹一般,向著人群的中央一掠而至。
落地的瞬間,他已順勢拔刀。只聽“叮、?!睅茁暎櫁饕贿B格開死士刺出的幾劍,終于站定,擋在眾殺手前面。
這時才聽到身后一個顫微的聲音傳來,幾乎弱不可聞,喚道:“聶楓……是你嗎,是你回來了嗎?”
聶楓自然聽出了這聲音,回過頭,就看到了趙寒煙。然而對方卻仿佛生怕自己看到的不是真的,伸出手去,竟似眼淚都快要出來,許久,喜道:“是你……真的是你……我知道你絕不會丟下我不管的……我知道的……”
聶楓回頭看著一身華服的女子,竟也一時哽咽。他的確有很多話要對她說,他想告訴寒煙他已原諒了她,甚至從來就沒怪過她。
只不過他不能,至少現在不能。他轉過身,目光掃過身后血戰中的鋼刀武土,沉聲道:“吳川呢,府里出了刺客,作為總管的他去了哪里?”
混戰中一名武士立刻脫戰出來,單膝跪地道:“稟統帥,唐王府發動了叛亂,今日傍晚時分,唐家軍已經攻至皇城門外,吳川大人得知統帥不在宮中,已帶領府里的武士前去攔截叛軍。”
聶楓叱道:“蠢才,皇上和太后都不在宮中,他死守那座空城有何用?”
武士驀然抬頭,面露震驚,“統帥是說……皇上此刻并不在宮中么?”
聶楓顯然不愿過多解釋,已于懷中取出一物,交至武士手中?!安槐囟鄦?,持我令牌,通知吳川速回太師府支援。”
武士立即領命,幾個起落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眾將士!”聶楓已重新揮刀,目光如電,“生死同在!”
一聲大喝,他已迎向了那群鋼鐵般可怕的殺人機器。
“聶楓,小心……”身后趙寒煙急急叮囑,然而刀客的身影早已淹沒在十死士的重重黑影之中。
“生死同在!”太師俯的武士揮舞起手中鋼刀,戰意被重新點燃,
凄厲的慘叫不時響起,武士一批接著一批倒下,而聶楓就這樣踏著地上的死尸,足尖如飛鴻踏雪,在十死士的劍光下穿梭如電。
流星刀“唰、唰”出擊,每一刀都精妙無比,吞吐三尺寒光。
寒光過處,傷人即死!
事實上,普通人想要在流星刀下走過十招已是很難。只可惜,聶楓這次所遇到的對手遠比他可怕十倍,因為他所面對的或許已不能算作人了。
這一群訓練有素的死士,不僅反應遠勝于常人,最要命的是,他們明明已沒有思想,攻防之間居然還能絲毫不現破綻,往往聶楓一刀劃出,眼看便要得手,然而另一名死士的劍早已搶先一步從側翼攻向了他的要害,讓他不得不回手去防。
他一回手,死士的劍就又刺來!絕不給對手喘息的機會。聶楓雖然一生所經大小戰斗無數,但進退之間如此被動只怕還是頭一次。就算是十幾年前與第一劍客柳千葉的一戰,他也能在百招之內不露敗跡。然而今晚這幾輪下來,他已好幾次險些傷于亂劍之下,而流星刀卻始終無法近得對手的身。
細密的汗珠從刀客的額角層層沁出,身旁的武士一個接著一個倒下,唯有那十死士依然戰意如初,絲毫不現疲色。
夜幕下,帝都刀隱就這樣小心地穿梭于死士結成的劍網之中,尋找著任何可以進攻的機會。
只可惜永遠也不會有機會。
“該死,這些殺手究竟來自哪里?怎么會突然出現在這太師府內?”聶楓且戰且退,突然他看到了殺手的眼睛。死士!是十二死士!
唐王府居然請來了念奴山寨的十二死士!
聶楓終于有種難以善了的感覺,幾輪下來,他的身上也早已出現大小七八處傷口。
暮色一點點下沉,傷口的血液一點點流失,力量也一點點消失。他知道若不能在半個時辰內解決戰斗,他今天必敗無疑!
——沒有人能耗得過十二死士!
聶楓想也不想,流星刀出手更快,也更狠。一開始,他進攻的同時總是會小心地護住自己的各處要害,試圖以最小的流血換得今晚這場戰斗的勝利。但幾輪下來,他已發現無論他防守得多久嚴密,十死士總能一點點地找出他防守的破綻,他身上的傷口也越來越多,而他則一直疲于應對,始終沒有余力進攻。
現在,他已顧不得這么多了。他的出手更加利落,也更不顧后果。他一次次地破開敵人的進攻,然后尋找著進攻的機會。
流星刀原屬于短兵器一類,講究靈活多變,如果技藝純熟,在兩兩決斗時往往會有奇效,持短入長,倏忽制敵。但聶楓現在面對的是一群死士,攻防兼備,幾無破綻,他想要以一柄短刀突破死士的層層劍網,本已很難。
但聶楓的刀技已是江湖公認的,“帝都刀隱”的稱號也佐證了他的實力,幾輪交手下來,敵人密如急雨的進攻硬是被他一點點破開。
同時,他一邊出刀,一邊卻快速地掃視著那群死士,事實上,經過剛才的混戰與交鋒,他已大抵摸清了每一位死士的實力。只見他突然運刀更快,手中的流星刀斬開敵人的劍網,身形卻已朝著其中的一名年輕的死士急速靠近。
因為他已發現這名死士出劍總要比他的同伴稍慢一些,準度也要差一些。這也許只是因為他還太年輕,還沒有經歷過足夠多的實戰就被念奴山寨做成了死士。
刀影伴著劍光,只見流星刀勢如破竹,迅速逼近他的目標。
身后是無數的劍影,然而聶楓全然不顧,五尺開外,他腳下突然發力,流星刀直指對方咽喉而去!
那名死士不閃不避,抬劍居然也迎風向他刺來,但到底還是慢了半分。
“嗤”,流星刀精準地劃過對方頸部的大動脈,墨黑色的血液從死士的頸部噴涌而出。
幾乎是同時,其余死士的劍此時也已刺到,聶楓的背部頓時被劃開三四條血口,血同樣流了出來。
“聶楓……聶楓,你有沒有事?”混戰的外圍,趙寒煙看到刀客再一次負傷,心不免一分分收緊。
“不要過來!我沒事?!甭櫁髅銖娬径ǎ驅Ψ郊焙?,而眼睛卻瞬也不瞬地盯著那一批死士。
太師府的武士反應同樣驚人,早已搶身檔在了聶楓的面前。此時見自己的首領得手,手中的刀齊齊朝著那名負傷的死士砍去。
“嗤,嗤……”,亂刀砍上血肉之軀,死士瞬間被斬為數截,默黑的血流了一地,散發出陣陣惡臭。
聶楓看也沒看,流星刀早已劃出,繼續加入了混戰。
趙寒煙就這樣看著自己的情郎穿梭在敵人的劍網之中,死士刺向聶楓的每一劍都牽動她的神經,就仿佛那些劍是刺向她的一樣。
她多么希望此刻能與聶楓并肩作戰!
然而有十幾個武士牢牢地將她護在中間,她根本沖不出去。
她越來越急,催促道:“你們不必管本宮,快去幫聶楓!他快不行了……”
“可太后你……”武士們卻在猶豫。趙寒煙此時已從懷中取出一把匕首橫于胸前,眼前冷定,“本宮自會保護自己,你們快去幫助聶楓,違者立斬!”
“是!”武士齊齊領命,加入了戰團。
雪還在落,紛紛揚揚。
這一場大雪仿佛根本就沒有要停止的意思,就仿佛這一場大戰。
刀光與劍影縱橫,血花伴著雪花,廝殺與混戰也不知持續了多久,太師府外突然又起了一陣騷亂,刀劍聲和慘叫聲已經自院子的外面傳來。
有人開始驚呼:“是叛軍,唐潛的叛軍殺過來了!”
鋼刀武士的臉齊齊變色!
“天!唐潛真的叛變了!皇城失守,皇上被擒,唐家軍殺過來了……”
本已節節敗退的鋼刀武士此刻看到從正門攻入的唐家軍,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有人都發出了絕望的哀號,太師府陷入更深的混亂。
然而唐家軍卻如摧枯拉朽,踏著地上的死尸,消滅敢于阻擋他們的一切!
看著魚貫而入的敵軍,聶楓的臉色終于變了,低叱道:“皇城怎可能這么快就失守?唐家軍又怎么會突然就殺向這里?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聶楓突然已不能再冷靜。
難道唐潛已得知皇上和太后不在宮中的消息?
是誰!到底是誰走漏了風聲!
聶楓目光如電,掃過黑夜中的眾人,手下的流星刀卻運轉更快,斬殺一切!
然而僅憑太師府的幾百鋼刀武士,與念奴山寨十死土對峙已是很難,更何況還有成千上萬的唐家軍。
聶楓似乎已絕無退路!
他顧不上背部還在流血的傷口,出手唯有更快,也更狠。
他一次次出擊,也一次次避開那些攻向他要害的攻擊,然而混戰中他的眼睛透過人群,看到了敵陣后方的一襲白衣。
他看到這個人只是站在唐家軍后方,一直沒有要參戰的意思,仿佛只是眼前這場大戰的觀者。
但聶楓卻知道就是這個人今晩帶領著唐家軍一舉突襲了皇城,如今又帶領唐家軍來圍攻太師府!
奇怪的是,那個人并不是唐潛!
這個能調動唐家軍千軍萬馬的人,聶楓居然連見都沒見過!
一天下來,唐家軍叛亂,念奴山寨十死士突現太師府,如今又有神秘人加入,聶楓這才發覺自己和太師府已陷人了一場天大的陰謀里!
這陰謀只怕已醞釀了太久,而太師府卻發現得太晩。
這白衣人自然就是珞璃。一個月前,他帶著垂死的穆蘭筱,不惜千里走馬,遠赴藥王谷求醫。
如今終于回來了!
而與他一同回來的,還有那個輪椅上的女子。
這位女子聶楓當然是認得的。他知道這個女人幾個月前曾在唐王府內發動內亂,失敗之后則逃出了唐王府,不知所蹤。
聶楓實在想不到作為唐王府內敗走的叛徒,如今又怎會再次和唐家軍聯手。
他想不到,額角卻已有絲絲冷汗。
而院子外,唐家軍還在源源不斷地往太師府攻入!鋼刀武士節節敗退,唐家軍眼看就要攻入內院。
到那時他們腹背受敵,要突圍只怕更加艱難。
一念及此,聶楓手上陡然凝力,只見流星刀大范圍攻出,生生在死士的圍攻中斬開一條血路。
“去截住他們,這里有我!”聶楓簡短地下令,然后又迅速殺入戰團。
鋼刀武士紛紛領命,出門迎敵,而聶楓則以一敵九,殊死一戰!
他要在唐家軍攻入前,將這群“怪物”徹底消滅掉!
只見他的眼中似突然有了火光,暴喝一聲道:“惡心的家伙,都給我見鬼去吧!”
話語一落,刀如流星般劃出,吞吐寒芒,傷人即死!
聶楓突然似已將身體的每一分肌肉都運用起來,整個人都化作一道閃電,破開死士的劍網。
“刷,刷,刷”只見光芒閃過,流星刀已連傷三人!
墨黑的血水從死士的傷口飛濺而出,散發出陣陣惡臭。
然而死士根本就不會有感覺,那些負傷的死士仿佛機器一般,繼續朝著他們的目標圍攻過來,攻勢居然不變。
聶楓大驚,揮刀連連格擋,然而死士的攻防顯然都經過了極嚴密的訓練,聶楓縱然刀技過人,但僅以一已之力又怎能與九死士抗衡!
只見青光刺到,帝都刀隱的左臉上瞬間被劃開一條血口。
殷紅的血水從他的臉頰流出,灑落在冰冷的夜幕里,消失不見。
然而聶楓同樣攻勢不減,流星刀在他手中運用得純熟無比,持短入長,盡全力化開敵人的一次又一次進攻。
只可惜他面對的對手太過可怕了!
帝都刀隱就這樣小心地穿梭于死士的劍網之下,好幾次流星刀劃過敵人的軀體,他也因此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一個時辰過去,他的身上已大小布滿了十幾處傷口,有幾處甚至深可見骨!
這簡直是一種以命換命的打法,只是照這樣的換法,聶楓的勝算只怕已不多。
因為經過這一輪惡戰,聶楓的力量已被極度消耗,而九死士卻絲毫不現疲色!
更可怕的是,此時院子外廝殺的聲音已漸漸小了,這就意味著太師府內外出迎敵的那幾百鋼刀武士只怕已所剩無幾。
唐家軍很快就要攻進來了。
一念及此,聶楓心如沉鐵,只是他手中的流星刀依然不曾停下。
而現在他每一次出刀,都將牽動他身上的各處傷口,血也就從那些傷口一陣陣涌出,浸透重衣。
顯然,面對九死士步步緊逼的進攻,聶楓也唯有以死相搏!
以這種打法,他不知道他還能堅持多久!
就在這時,黑暗中突然傳來幾聲“嗤嗤”的聲響,就像是某種鳥類撲打翅膀的聲音。
聶楓并沒有在意,但他只發現圍攻他的九死士突然間都停止了攻勢,然后一齊朝著某個方向匯集而去。
聶楓收刀未定,突然大驚!因為他已發現那九位死士的目標并不是別的,而是一直躲在暗處沒有出聲的趙寒煙!
“聶楓,聶楓救我……”面對突然匯集過來的九死士,趙寒煙似已被駭呆,突然連拔腿逃走的力氣都沒有了,唯有寄希望于黑暗中的那位刀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