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人!膽敢私闖寨子?”不知走了多久,一聲低喝,驚醒了兩人。
乞丐抬起頭,睜開仍舊帶著睡意的眼睛,前面到了一條很窄的石夾道,根本無法容納馬車通行。只見那夾道伸長約十丈,兩邊石崖壁立百尺,上面爬滿蔥綠色的蘚苔,不時還有積水滴下來。
兩個手持彎刀的寨民守在夾道外,盯著那一行車馬,手里的彎刀奕奕雪亮。
乞丐只看了一眼就扭過了頭,懶得理他們。
乞丐大抵都是這樣子,對一切事情都莫不關心。一天開始,他們就拿一個破碗,躺在街道的角落里,攏起手睡大覺。只偶爾有一兩個人丟個銅子在他的破碗里,叮當作響,才把他驚醒,抬起眼皮瞧上一眼。
老子于《道德經》中曾說,他心中最理想的的國家應該是能使民眾“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而“甘其食”獨居第一位。管仲亦有言曰: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可見
對于乞丐來說,天塌下來時,他在想著是不是會順帶掉下來幾個餡餅。
“到了?”乞丐回頭盯著簾子。
“小女子穆蘭筱,有事求見念奴山寨族長,望乞通融。”隔著厚厚的簾子,緋衣女子的聲音雖然有些微弱,但還是畢恭畢敬,誠意十足。
兩個守衛一聽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微微詫異,其中一個晃了晃彎刀,走近了一些。“我們族長豈是你想見就能見的?你是什么來歷,為什么躲在馬車里,不敢出來見人?”
“小女子行動不便,下不得車,小哥還請勿怪……”穆蘭筱話未說完就微微咳嗽起來,她本已時日無多,又經一路顛簸勞累,難免又加重了病情。
守衛已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了一下乞丐,皺了皺眉,估計是被乞丐身上的陣陣霉味熏得刺鼻,沒再看他。轉臉看向他身后的車廂,伸出彎刀去掀車廂的簾子。
車廂里只有一個長靠座,墊著紫金色的褥子,一個身穿緋紅色長衫的女子斜靠在上面,頭枕著角落,看上去還有幾分姿色,但臉上蒼白如紙,頭發也有點散亂,實在很難入眼。
簾子掀開,冷風吹進去,她咳得更加厲害。“小女子自洛陽城而來,特來拜見珞璃族長。”她朝那守衛微微低頭示意,算是見禮。
“你找我們族長有什么事?”守衛見對方血色如此之差,赫如風中之燭,態度便稍微放緩和了些。
“小哥可知兩年前貴寨來了位帝都的客人?”緋衣女子用力撐起身子才勉強坐正,問他。
守衛微微一揚頭道:“我沒聽過什么帝都客人,何況你都說那已是兩年前的事了,誰還記得?”念奴山寨與唐王府的此次合作堪稱驚天之謀,從最初談判、定盟到最后行動都必須絕對保密,不僅外人毫不知情,就連寨子里的寨民們也對此知之甚少。
“他前不久才從貴寨離開……”穆蘭筱見對方遲疑,淡淡提醒。
“你說穆蘭梟?”守衛側臉向她,半瞇起眼睛,臉色變得難看起來。“就是前不久趁我們寨子內亂逃走的家伙?你是他什么人?”
緋衣女子皺眉,自從弟弟回到帝都后,一樁又一樁事情接踵而來,她都沒有時間詢問弟弟在山寨的兩年究竟發生了什么。不過聽這個守衛的口氣,寨子里的人似乎并不怎么看好她弟弟。
“我是他的姐姐。”穆蘭筱恭謹地回答,眼睛卻盯著守衛的臉,觀察他的反應。
土人裝束的守衛果然沉下了臉,手緊了緊彎刀,眼睛重新打量起對方來。
“族長大人!”突然另一個守衛喚了一聲,聲音低沉而肅穆。夾道口的守衛倒轉刀柄,刀尖朝地,低首向來人行禮。
穆蘭筱微一皺眉,車窗上映出一個人影從旁邊走過。顯然,珞璃也是剛從山寨外回來。
“族長!”等到身影走到車廂的前面守衛才看到來人,趕緊收起佩刀,同樣低首行禮。
“嗯。”來人白衣似雪,淡淡應了一聲。“發生什么事了?”
守衛低首道:“這里有個女人,開口便要見族長大人,我們攔住了,沒讓她進寨子。”
“小女自洛陽城而來,拜見珞璃族長。”只聽得到聲音,卻沒有人走出車廂,伴隨著簾子里陣陣的咳嗽聲。
游絲般的咳嗽之聲響起,珞璃微微一怔,皺眉。這聲音他很熟悉!
——仿如是一個垂死之人的呻吟。
他陡然掀開簾子,一入眼的果然是那張蒼如白紙的臉,肩膀隨著咳嗽之聲輕輕顫動。珞璃微微錯鄂,“是你,”
緋衣女子抬頭,看了看簾子外的男子。然而,她卻對對方沒了印象。“族長原來認得我?”
十年前她帶著弟弟投奔念奴山寨時,他還是山寨里一個毫無實權的公子哥兒,而她自然也沒注意到當時站在老族長身后的那位年輕人。
“認得,當然認得。”珞璃的臉呆滯了一瞬,轉為淡笑,“西方金遲國唯一的公主,國王姜手里的明珠‘國慶公主’,幸會。”
“國已不在,還談何公主?”緋衣女子哼笑一聲,還想再說什么,但一股大風吹進來,她掩嘴又倒向了車廂的角落。
女子捂緊那張貂皮的毯子,肩膀一抽一送,紙片般的嘴角有血絲濺出,瀝瀝在目。
“姑娘你……”珞璃大驚,不想眼前的這個女子已病至如此,他沖進了馬車,也不顧男女之別,伸手將她扶起。
但觸手之處,她的身子冰涼!
女子看到貂皮上的血絲,也有一瞬的呆住,然而接著又笑了起來,看著那血絲中夾雜著的細碎的黑塊,反而釋然。“原來,原來我真的要死了……”
“我已是將死之人,還要來叨擾族長幾日,實在抱歉。”她一面說著,一面苦笑。“我這次來,是想告訴你……”
“洛陽城里的事,我已全部知曉。”珞璃打斷了她的話,眼睛從貂皮上的那一抹血絲轉向對方的臉,不由倒吸一口氣。
肺毒的發作使得女子的臉色更加難看起來,馬車里雖然暖和,但她的臉上卻看不到半絲紅暈。甚至,連那肌膚下的青色血脈都已不見!
整個人就像是白玉石雕成的玉像一般,雖然美妙,卻能讓每一個靠近她的人都覺得寒氣逼人。
她雖然還在咳嗽,但這張臉上卻沒有任何痛苦之色,從容而淡漠,眼睛雖然低垂著,看似將要闔起,卻始終掙扎。
珞璃看著緋衣的女子,嘆了口氣,突然就讓他想到了昆侖萬丈雪域上的雪狼。
一只倒在雪窟里已經十幾天沒有進食的母狼,被饑餓與寒冷徹底擊垮后,倒在雪地里,一動也不動。
這個時候它的身體開始漸漸冷卻,鼻息也漸漸微弱。
它每呼出的一口氣都帶走它身體里的一分熱量,也帶走它的一分生命。
好在它雪白的毛皮與冰雪融成一色,即使是百丈高空上覓食的禿鷲也無法輕易發現這一望無際的雪地里居然還有一個活物。
母狼的鼻息越來越弱,卻永遠也不會斷絕!你若覺得它最多還能活一個時辰,那么兩個時辰之后它一定還是現在這個樣子。勁風卷來的雪花覆蓋在它的身上,仿佛睡毯一樣。
這母狼會偶爾睜開下眼皮向前方望一眼,然后又繼續闔起,沉睡。前方太陽終于升起,將它身上的積雪融化,然后又慢慢地將它的茸毛烘干。溫暖的陽光照在它的身子上,母狼又開始一點點積蓄力量,氣息又慢慢地變得勻稱。
終于,它又睜開了眼睛,站起來,抖掉身上的冰屑,繼續新一天的覓食。
雪域之王!
珞璃一瞬間想到了這個詞,看向女子的眼神不禁肅然。
這個女人,究竟還能堅持多久?
他猜不透,他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只要她弟弟還沒死,她就不會倒下。
那么,她弟弟呢?如今又在哪里?他姐姐已在生死關頭,而他卻逃得不見了蹤影?
“穆蘭梟那小子……”珞璃的眼中陡然閃過寒芒,手不由握緊。
手臂被對方粗礪的手指握痛,緋衣女子卻只是笑笑,“是我讓弟弟走的,這不怪他。”
珞璃屏息,眼神卻是復雜,冷笑出聲,“一具死尸居然比過了一個活生生的姐姐。”
緋衣女子卻搖頭,“弟弟從小受的苦太多,母親和我只能救下他的性命,但終究需要一個人來救贖他的靈魂。”
她頓了頓,嘴角現出弧度,“我很高興,他的生命里終于出現了這樣一個人,讓他看到了這世上除了仇恨的另一些東西,只可惜……”
穆蘭筱說著,起初的絲絲喜悅轉為黯淡,想起那個純真如嬰兒般的唐小蕓,終究無法再說下去。
如今,弟弟是解脫了,而那朵真正的純白色木蘭花,卻也同時凋零。
珞璃苦笑,想必他通過‘蒼穹的眼’也看到了那一日的慘況。“人為何總是不知疲倦地去追求那些遙不可及的虛無,卻往往忽視身邊垂手可得的真實?到得最后又如何?你弟弟抱走了一具不會醒來的冰尸,而他懷里的人卻臨死還抱著那株不會開放的木蘭花。”
“他會回來的,”穆蘭筱的聲音雖然弱如游絲,卻說得很肯定。
“希望如此。”珞璃淡淡道。“希望,同樣的錯誤,他不要犯第二次。”
穆蘭筱沉默,她當然聽出了對方話里的意思。他是說,希望弟弟不要為了那已成虛無的唐小蕓而錯過了她這個最需要幫助的姐姐。
就如他之前錯過了唐小蕓一樣。
昔日楚狂人接輿諷勸孔夫子有言:鳳兮鳳兮,何德之哀!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說的大抵就是這個道理。
“我會撐到弟弟回來的,”沉默之后,緋衣女子咬緊嘴唇,仿佛已看穿生死。她隨后臉色一變,抬頭看向珞璃。“只是在此之前,”
“在這之前你大可在念奴山寨養病。”珞璃廣袖一拂,不等對方說完便開口。
他答應收留對方,當然不全是出于憐憫。帝都一戰的成敗,柳千葉這個人將成為決定性的因素,而他深知,柳千葉是敵是友,全在這個女人身上!
珞璃打量著眼前已脆弱如枯草的女子,突然在心底一笑:
這一切恐怕也正是她此行的目的——她自愿做念奴山寨的人質!無形中牽制柳千葉的人質!
這一次,她未費唇舌之力,柳千葉卻已知道該如何做。
她的手段確實已越來越高明!
珞璃看向女子的眼里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她實在是一個不尋常的女子,只希望這一些都是他胡亂猜測而已。
“如此,便打擾了……”穆蘭筱卻只是微微低頭示意,掙扎著想起身,卻已全身無力。
珞璃伸手去扶她,她搖搖頭,繼續掙扎。“還死不了……”然而話未說完,一口大血突然涌了出來,女子一個踉蹌。
珞璃身手極快,伸手將那個瞬間昏倒的女子接住。他看著懷中的一襲緋衣,反而有些釋然,嘆了口氣,低聲自語道:“看來,是我猜錯了,這一次你是真的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