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多少個無人的夜晚一樣,唐王府的石亭里,一襲緋衣的女子靜坐在輪椅上,目視前方。一頭淡藍色的長發垂落至腰際,冷風吹過,輕盈如水藻般拂動。
她的前方是一間唐王府隨處可見的樓閣,此時雖已深夜,樓閣里的燈火卻依然通明。紙糊的窗欞上清晰地映出兩個人的身影——其中的一個整冠束帶,伏于案前,赫然是一位男子,此時他正認真地翻看著一本小冊子,執筆的手不時地在那上面勾畫幾下,寫下批注,合起,然后拿起另一本冊子繼續批改。
他的身側是他的妻子,濃施粉黛,裊娜蹁躚,卻是一身貴婦人的打扮,此時正專心地為自己的丈夫研墨。
不管多晚,女子每晚都會陪著自己的丈夫直到所有的奏章都批改完。
“聽說那福建知府為了答謝府上上次為他化解了他兒子的那宗命案,此次特地攜子來京,要來當面拜謝我爹呢,如今已經在路上了。”滿頭珠花的女子放下了手中的墨,邊說邊走到屋子中央,揭開那個取暖用的火爐蓋子,往里面加了一小塊木炭,然后重新蓋上爐蓋。
“你看,僅僅是舉手之勞,那福建知府不知這次又要拿來多少銀兩作為謝禮呢?”
唐素琴一面掩嘴輕聲地笑著,卻同時用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掃視了一下對面的丈夫——燭燈下,男子在聽到妻子的笑聲后不禁微皺了下眉頭,停下了手中的筆來,抬首望向自己的妻子道:“王府里什么時候還缺銀子花么?”
他嘆口氣道:“可憐了趙家的一條性命,到頭來卻只是讓王府發了一筆橫財。”
然而唐素琴在看到丈夫的反應后,卻只是輕笑。“怎么?現在知道為趙家喊冤了么?別忘了當初趙家上書的奏章可是你親自壓下來的,你現在又有什么權力來裝作可憐趙家呢?”她冷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眼神里充滿了譏諷與快意。“你以為你還是當年那個仗劍江湖可以隨意為別人抱不平的劍客嗎?你已經不是了!從你進入王府的那一天起就已經不是了!”
柳千葉只是淡淡道:“我當然知道自己現在的身份,更不會違背王爺的意思,十年來,我也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不是么?”
掩嘴輕笑的女子似乎被對方問住,突然間不笑了。聽著對方近乎自嘲的話語,她的內心反而隱隱有了一種愧疚的之意。
她仍然回到丈夫的身側,側頭偎在對方的懷里,柔聲道:“我知道這十年來,你在王府里忍受了很多,我爹爹逼你做了很多你曾經不齒的事情,就像這次你不得不將那份奏章壓下來一樣。”
她輕聲說著,低頭嘆息了一聲,語氣里充滿了理解與憂傷。她纖細的手輕撫過丈夫的胸膛,感覺著掌心下男子一點一點的心跳。“可是,究竟是什么原因讓你能夠忍受這么多呢?是為了這榮華富貴么?可這些你曾經卻從未放在心上過啊!”
她斷然詢問,眉宇間竟然有絲絲的憂怨,只是男子并沒有太在意。“江南劍客中號稱第一,你曾經是那么的自負與驕傲,只憑著自己的熱血攜劍天下,就像天空中振翅的雄鷹一樣。而如今又是什么縛住了你的手腳,讓你甘愿在這里無所作為呢?”唐素琴滿臉的疑惑,抬首望向對方,然而任憑她說得再多,她卻始終在自己丈夫的臉上看不到任何表情變化。
“我知道我無法從你的口中得到答案。”她緩緩地搖了搖頭,輕笑一聲,笑得有些凄美,似乎不再抱有任何希望。
“可我真的很想知道這一切是為什么啊!”忽然,她的笑聲收斂了,絕美的女子眼神無奈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竟然漸漸地眼角開始濕潤,再一次撲倒在對方的懷里。
看著自己懷中的淚人,柳千葉頓時覺得心中一酸,許久不知如何開口。他伸手撫摸對方墨也似的一頭秀發,澀聲道:“你不需要知道這一切,就像我從未過問你的過去一樣!”
柳千葉的眼神中充滿了憐惜,然而卻終究再無言。他知道他已經虧欠了自己的妻子太多——他曾在一個芳心萌動的少女內心激起漪漣,卻又在相遇后讓那顆悸動的心重新歸于死寂!
他還記得當眼前的這個女子第一次見到自己的時候是多么的迷戀與激動,只是她不知道的是,站在她眼前的那個男子早在那之前就已經悄然改變了!那個才情橫溢、名動江南的第一劍客、那個僅憑他那手流霜月影劍法就可以牽動著無數深閨少女的心的江湖游俠早就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是這個唯唯聽命、只知道一味地攀駙權貴的王府的走狗而已。
到如今,她還是一如既往地迷戀著他,而他卻不是那個能讓人內心熾熱的男子了。
到底是什么使他變成了這樣?恐怕只有一人知道這個答案。
——那個每晚都會在窗外的石亭里獨自落淚的女子!
………………
今夜,那個女子又在窗外駐望。
天心的明月依然懸掛在半空,皎潔的月光沿著石亭的屋檐灑在女子的臉上,把女子本就有些蒼白的臉映得幾乎透明。她仰了仰頭,讓眼眶中的淚珠不至于滑落。
冷風無聲地拂過,女子卻只是微閉著眼睛,面容恬靜而舒適,仿佛忘記了身邊的一切,只是盡情地享受著這難得的安寧。
然而漸漸地,她竟有了睡意。
——來自異國的女子啊,為什么你選擇沉睡?
——你為何離開故國,如今又為何在哭泣?
女子的眼睛仍然微閉著,那種奇怪的聲音卻仿佛隔著層層簾帳從夢中傳來,依希而縹緲,然后直接響起在女子的心底。她只感覺到一種強烈的不安,眉頭緊蹙,緊閉的眼皮下,眼球飛快地轉動著,臉部的表情緊張而慌亂。
她只想極力睜開眼睛,卻發現一切都是徒勞……
——你后悔了么?那個男人本來是屬于你的,而你卻將他拱手送給別人!
——你親手布的局,怎么現在連你自己也無法控制了么?
——哈哈哈……一定是后悔了吧?可這一切都已經晚了!都晚了……
——哈哈……哈哈哈……
這種放肆而詭異的笑聲仿佛來自某只地底的惡靈,聲音在女子的心底放大了再放大,宛如夢魘。她努力地掙扎,大把的汗珠從女子的額角滲出,她只覺得全身冰冷,身體因為內心的恐懼開始不自主的顫抖起來……
就在這時,有一雙手仿佛穿過了十年的時光伸了過來,輕輕地按在女子顫抖的肩膀上。她有些惶然,卻發現對方似乎對她并沒有惡意。緊接著,柔和的真氣與力道從那雙手上傳過來,將侵入女子體內的寒氣驅散,她頓時感覺身體里有一股暖流在竄動,身子不再抖得那么厲害了。
穆蘭筱恍忽間想睜開眼,卻發現那個按住她肩膀的人緩緩地俯下了身子,然后張嘴輕輕地吻在了她的眉頭。
她猛然驚醒,努力地看向四周,卻發現原來只是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