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夜晚,十分清冷,魚奴穿著夾襖,披著斗篷,也還是抵不住寒意。
山莊萬籟俱寂,還好有星光點綴,燈光相映,讓夜有了絲暖意。只是這燈光沒有屬于自己的,自己是個突然闖入的外人,魚奴思及莊上眾人,霎時覺得都很是陌生。
山莊很大,魚奴避開那些有光亮的地方,不知不覺走到馬棚,瞧著馬兒也都臥著睡了,邊上一匹卻站著,很是不安的甩著尾巴,正是早上自己騎的那匹,看來馬兒也對這里生的很,那你便同我作伴,和我一起走吧,反正隨風師兄將你送了我!
魚奴牽著馬兒悠閑的走著,一路和馬兒說著話,心情也平復許多,身體的不適提醒自己,自己似乎和從前不一樣了,成人,是自己不曾想過的事,那會有什么不同呢?魚奴想到嫁人生子!又搖了搖頭,我便是因此才從度月山逃出來的,也不知那林家郎是否娶妻,我這一走,那婚約應是作罷了吧!
如今想來,更名換姓,實在有必要,若是哪天有人拿了婚書找上門來,豈不……魚奴越想越覺得可怕,又安慰自己,不會的,我是宋菱,沒事,他們找不到我的!想來,還是師父有心,魚奴又憶起師父的好來!
林子里傳來鳥叫,寂寂深夜,顯得格外凄惻,魚奴仿若未聞,她向來膽子大,夜路對她來說并不畏懼,她自幼畏懼的只有叵測的人心。從前是舅舅舅母,表哥表姐,嫂嫂,林家,如今是莫清苓!
漫無目的的踱到洛水畔,魚奴停了下來。
夜晚的洛水格外的柔美,斑駁星光灑在水面上,偶爾一兩只水鳥掀起水波,清亮的鳴叫襯的夜色更加清寂,河面上停著幾艘船只,似有若無的漁火映著河水,河水流淌似能帶走愁緒。
魚奴望著悠悠洛水,煩惱一掃而空,摸出竹笛,吹奏家鄉曲調月山小調。
曲聲悠揚飄過水面,一個青年掀起簾幕,立在船頭靜靜看著河邊奏樂之人,離家快一年,聽到家鄉曲調勾起無限鄉思,隔著水面,只看得岸邊一個清瘦挺拔的身姿,不辨男女,他便呼船家將船靠岸。
上了岸循著樂聲看見樹下的魚奴,只見她梳著男兒發髻,清俊挺拔,便以為是男子,一曲終了,拍手稱贊:“敢問兄臺吹奏之曲是月山曲否?!?
魚奴這才發現不遠處有人正朝自己走來,聽他說話文縐縐的,似有闕河鄉音,便生出親切來,魚奴高興的應著:“正是,兄臺是哪里人?”
答:“磬南府闕河城,兄臺呢?”
魚奴笑,頓生親切:“度月山南正是我的家鄉,離闕河城不遠,都屬磬南府?!?
互道了姓名年歲,二人便兄弟相稱,魚奴想著既然他以為我是男子,那我便將錯就錯,省了許多麻煩,二人談論故鄉見聞,實未料到千里之外竟能在此遇到故鄉之人,兩人俱是欣喜,感慨良多。
那人叫林江,及冠之年,前來梁州準備明年的春闈,與同去梁州趕考的友人為伴,同聚洛水,閑來無事,乘船游賞。
兩人說著,林江忽覺楊魚奴此名很是熟悉,但想來天下同名之人許多,不足為奇,況這個楊魚奴可是個男子。
涼意濃重,林江便邀魚奴上船。
船上點著燈火,魚奴裹著斗篷坐下,露出天青色衣角,他鄉萍水相蓬故鄉之人,魚奴倍覺可親可信,談笑風生,俱以實告。
林江見她斗篷下似是女裝,觀之樣貌,詢其過往,心下了然。
又見魚奴臉上有些擦痕便問起緣由,魚奴便將示劍山莊之事說給林江聽,自己一時沖動跑了出來,現在冷靜下來也不知怎么辦才好。
林江很為她不平,又勸她不要沖動:“你一走,大家還以為你是畏罪潛逃,更坐實了你陷害王公子的罪名。”
魚奴故意把王綰綰說成王公子,出門在外,男子的身份總要好一些。
林江又說:“你得清楚你想要什么,你這么生氣,是想要個什么結果呢?要大家都覺得錯怪了你?如你所言,既是錯怪又如何,你走了,似乎更合了他們的心意,你應留在示劍山莊才對,日久見人心,并且,要理直氣壯,平心靜氣,越是氣急敗壞,越是容易做錯事,你毫無根基,別人想將臟水潑在你身上,易如反掌,你要是不想被別人這么欺負,就得讓別人對你有所忌憚,或者你有能讓人刮目相看之處!”
魚奴聽著林江的話,覺得甚有道理,反思自己,好像并無什么過人之處,不免有些頹喪。
林江見她愁眉苦臉便安慰:“你也不必發愁,你好好跟著你師父,誰也不敢真拿你怎樣,你師父不是在示劍山莊很是有聲望嗎,畢竟你是她的人,她也是目前能掌握你前途的人,你如果沒有別的打算不如先跟著師父好好學藝,將來也好謀生不是,凡事總要想想后果,切勿意氣用事!”
魚奴苦笑,想想前途未卜,既無錢銀,也無處可去,從前凡是都想著有師父在,如今想來,自己實在天真。
林江又勸慰她:“世道艱辛,你孤身一人,無處可依,更是艱難?!彼f起千里迢迢闕河城至梁州所見所聞,感嘆世事多艱,人不得不被錢銀,家世所累,魚奴聽的心生憂懼。
林江說的她又豈會不懂,綰綰之事莊主已說了不追究,也是看了師父的面子,莫清苓畢竟是示劍山莊大小姐,師父看著長大的,偏心也無可厚非,自己無依無靠一個孤女,跟她相比做什么?
師父待我其實不錯,在紅情坊,已是好的不能再好?我卻這般計較,不爭氣,難怪師父失望。
唉!想我當初離開度月山,可是滿心的歡欣鼓舞,以為從此便自由自在了,人這血肉之軀,無數欲念牽掛,唉!如今想來,若想的自由,得是得了道,成了仙吧!
或是有本事在這世間立足,看看自己,一事無成,又這般任性,一點挫折便又自怨自艾,真是白白浪費了從度月山跑出來時的雄心壯志,唉!
又想到紅情坊諸多女子身世,魚奴不由感嘆,世事艱辛,自己真是無知無畏!
自己有師父庇佑,師姐照拂,理應珍惜。況,在梁州又結識許多人,紅情坊諸位姐妹,金環、念念、阿越、玉無雙,莫七,恩!真是要走,還真是舍不得。
她朝林江笑笑,有些無奈有些慚愧,又玩笑道:“將來林兄高中,我就去你府上混飯去?!?
林江大笑:“好說好說”。
兩人吹吹曲兒,說說話,船兒隨著波浪輕晃,便都有些困倦了,林江書童鳩兒從船主那拿了被褥,二人便靠著睡著了。
睡夢中魚奴忽覺飄搖之感,從夢中驚醒,見自己正靠在林江身上,與他蓋著一張被子,便趕緊起身,掀了船簾出去。
天色微亮,河上白蒙蒙的仿若夢中,魚奴冷的直哆嗦,希望趁早回去,也許還沒人發現自己跑了出來,若被人瞧見出走又回去,實在沒面子。
好在船兒靠了岸,魚奴見林江正睡熟,反正萍水相逢,便相忘于江湖吧,上了岸,牽了馬,朝示劍山莊走去。
魚奴急急匆匆,剛一進西園,便被人拉住,是莫七。
“剛回來?你去哪了?”莫七很是擔心又有些生氣,打量著她。
魚奴怕被別人看見又惹是非,趕緊甩開莫七:“我起得早,出去走走,你也起得這么早?”
“我不是起的早,我是一夜未眠?!蹦哒f道。
允王夫婦去了洛水城,莫七快馬趕去百般勸說,才讓三哥三嫂息了怒氣,這才沒回示劍山莊興師問罪,自己但心魚奴,連夜趕回,見魚奴不在,一問才知她昨晚便出去了,好一番找,這又到了西園,就碰見魚奴回來。
莫七比平時嚴肅許多,眼睛直直的望著魚奴,魚奴有些不自在:“哦,那你快些去休息吧,我得回房換件衣服,凍死了?!闭f著朝園里走去。
莫七一路跟著,眼看就要跟著魚奴一起進了房間,魚奴回身一把將門關住,露了張臉,叫道:“你別進來,我。我不方便。”
莫七想起昨日也被魚奴拒之門外,白荷嬉笑著說:“我這師妹長大了,都回去吧,讓她好好休息?!?
莫七明白其中意味,有些臉紅,話也說不出口了,呆呆的立在門前。瞧她越發覺得添了許多女兒柔色,看她只覺不同,說不出哪里不同,只是不時想起她一舉一動便覺得好笑又可愛。
不一會門又開了,莫七面露喜色,只聽魚奴說:“你的衣服臟了,也破了,回梁州我給你重新做一件?!?
莫七笑道:“反正也是舊衣服,那種衣服我有許多,你不必放在心上。”
“對了,以后不準隨意進我房間?!濒~奴正色道。
莫七笑笑:“知道了,進去吧,我得空了來看你?!闭f著高興的走了,魚奴說著不用了,他也權當沒聽見。
收拾妥當了,太陽也出來了,魚奴像往常一樣打了水來服侍師父梳洗,白雪音見她神清氣爽的模樣,沒了昨日的銳氣:“你想通了?!?
“想通了,師父大人不記小人過,我再不會頂撞師父了?!濒~奴說的極誠懇。
白雪音見她十分懂事的樣子,也有些自責,自己不該懷疑魚奴,更不該說那一番話,嘆息道:“示劍山莊就像我的家一樣,家里的人家里的東西,自然動不得別人染指,縱使他們把我當做外人,我卻做不到把他們當外人?!?
魚奴點點頭:“徒兒明白,自會有分寸,還請師父放心。”
“姑姑,吃飯了?!卑缀烧f著走了進來,身后丫鬟端著餐食,一一擺放到桌上,白荷見魚奴也在,笑著說:“師妹也在,省的我再去找你了,師父,師妹,過來吃飯吧。”
白荷與白雪音說著:“聽說允王今日回梁州,我還擔心他們來興師問罪呢!”
魚奴聽了,暗自慶幸,也松了口氣,越發覺得自己如此渺小,渺小的生怕別人一句話,人生便結果了,唉!食之無味。
只聽師父說著:“你臉上傷還未愈,好生養著吧,我那里有些治外傷的藥,你先用著?!?
魚奴好生謝過師父?;亓朔?,看鏡子里的自己,臉上的傷已經不疼了,那些細細的傷痕也凝結了,身上摔傷的地方開始泛紫,她安慰自己,樣子著實難看了些,確實不宜見人,就在后院好好呆著吧!
正發呆,傳來陣陣敲門聲,是玉無雙,魚奴高興的請了玉無雙進來,玉無雙拿出一個剔透小巧的瓷瓶放在桌上:“這是我從前去云溪時得的藥,對外傷、疤痕有奇效,姑娘家的,臉上留了疤多不好,一日兩回,記著按時用。”
魚奴很是感動,這才真是將自己當朋友。又聽玉無雙說:“我是來與你辭行的,我一會便要啟程回梁州?!?
魚奴有些不舍,玉無雙溫柔的一笑:“回了梁州,你隨時去清風樓找我,下次我教你些新曲子?!?
魚奴這便展顏。送走了玉無雙,開心的躺在床上,不快也都忘了,上了藥,覺得異香陣陣,很是好聞,傷疤也變得十分柔軟舒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