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到一竿高的時候,覃玉成挑著一擔細篾籮,相跟在梅香身后,出了一方晴的大門。篾籮肚子上貼著大紅的喜字,籮筐里則放著紅紙包好的蓮子、木耳、桂花糖、寸金糖、染了紅的大塊鮮豬肉,還有一方晴特制的幾把油紙傘,都是用心選擇的回門禮。臨出門時覃有道特意叫兒子撤去了籮蓋,以便讓路上遇到的人見識到覃家的禮數。
新夫婦一出門,街上行人立時被吸引了,眼光上下亂瞟,嘖嘖聲連連。不過,他們的羨慕和稱贊不是沖著回門禮而是沖著人去的,確切地說,是沖著新媳婦去的。梅香身穿一襲紫紅色喬奇絨旗袍,斜襟,金絲滾鑲邊,高開衩,左胸處繡一朵不大不小的牡丹花,那腰是收得恰到好處,使凸的顯凸,凹的顯凹,看上去十二分的貼身;袍子底下,一雙天足套在黑色方口皮鞋和白色的機制襪里,隨著她的走動,不時有兩道白光閃現出來。
好多人都眼睛發直,目光隨著梅香的移動而移動。還有人抽動鼻子,聞新媳婦的香粉味。按老規矩,覃玉成若即若離地跟在媳婦身后七八步的地方,他看到了那些人的癡迷神情,還有那些蒼蠅一樣圍著梅香飛舞的目光,覺得好笑。有人拉了拉他的籮索,玉成,昨夜推了幾回回磨?又有人說,新磨不好推的,玉成你要是推不動哥哥幫你!他一概笑而不答。
走過街口那棵桂花樹后,覃玉成終于松了一口氣。小街沒有了,人也不見了,左側是收割過了的稻田,右邊是波光閃閃的蓮水。風帶著水腥味和田野的氣息吹來,令人神清氣爽。梅香放慢腳步,回頭說:“挑得動么?”
覃玉成順溜地將扁擔從右肩換到左肩,用這個輕松的動作做了回答。
“鎮里的人好喜歡講丑話。”梅香頓了頓又說,“不過,我們見不得怪的,別人喜歡你才逗你,不喜歡你話都懶得跟你講呢?!?
覃玉成承認她的話有點道理,于是用鼻子嗯了一聲。
梅香話鋒一轉:“可是你好像不喜歡我?”
他說:“我沒有不喜歡你呵。”
梅香說:“可我過門后你話都沒講幾句,夜里碰都不碰我!”
覃玉成啞口無言。他沒有不喜歡她,可也談不上喜歡她。他沒有想碰她。他的婚事是大人們張羅的,他只是冥冥中被他們推著走,既然人人都要婚配成家,那就成家算了。他沒別的想法。
“昨夜你上茅什去那久,我睡一覺醒來你才回,你到哪去了?”
“我……”他望著水天迷茫處。
“是不是會你的相好去了?”
“我哪有什么相好。”他驚訝她會這樣問,嘴巴張開好大。
“真的?”
“不是蒸(真)的還是煮的?”
“那你做什么去了?”
“我送彈月琴的南門秋師傅去了。”他說。
“你是新郎倌,要你送什么?要送也不用這么久啊!”
“我喜歡送啊,我送得遠啊,”他指著前面的江面,“我一直送到那下邊呢!”
“為什么送這么遠?”
“我想送嘛,我還想拜他為師學唱月琴呢,要不是曉得我是新郎倌,南門秋就收下我了,我已經到蓮城去了,哪還在這里陪你回娘家啊?!瘪癯赏h處的船帆,嘟噥著。
梅香紅潤的臉皮慢慢地白了,一甩頭,咚咚咚地往前走。覃玉成連忙跟在后邊,小心地問:“我,我得罪你了嗎?”
“你沒得罪我,我這樣的鄉下人,哪值得你去得罪呢?你不過是新婚之夜把堂客⑸丟到一邊,跑到船上去了。我算什么東西?你一點都可以不放在眼里。撿一只野貓兒回來,你也要喂口飯,摸它幾下呢,我連只野貓都不如!你還回來搞什么,你走了就不回頭哇,你讓我一過門就守寡呀!”梅香越說越氣,也越走越快。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他說。
梅香不睬他了,突然一陣小跑。覃玉成只好撩起長衫快步跟上,連聲陪不是。他曉得不好惹她生氣的,岳父一家若是看見她紅了眼睛就麻煩了。跑了一陣,梅香累了,就放慢了腳步,雖然還不理他,臉色卻有好轉。
路邊現出一幢白墻青瓦的房屋,那就是梅香的娘家了。一個短發婦女在曬場邊洗衣服,瞟見他們,將棒棰一丟,脆聲歡叫,哎呀,梅香和姑爺來了!梅香叫了一聲嫂嫂,就和她摟在了一起。覃玉成聽見嫂子悄聲問,梅香,洞房花燭夜,過得好吧?梅香回頭瞥他一眼,突然摟住嫂子的脖子,嗚嗚地哭了起來。覃玉成頓覺后背發涼,慢慢地將頭垂了下去。
回到家里吃晚飯的時候,覃玉成一看爹皺紋緊繃的臉,就曉得昨夜從洞房跑掉的事敗露了。當然是梅香告的狀,但他并不怨她,這樣倒好,他正愁不知如何跟爹說。這事遲早要說的,因為他是烏龜吃秤砣鐵了心了。
剛剛放下碗筷,覃有道就將一把鐵尺塞給覃玉成。它是爹做傘時量竹子裁皮紙用的工具,也是他家的家法。爹說:“曉得爹為何把它給你么?不曉得就自己抽自己一下,把自己抽醒!”
他硬起頭皮說:“我曉得,我昨夜里不該跑出去,想跟南門秋學唱月琴?!?
“你這個鬼相,還想學月琴?”爹鼻子里哼一聲。
“南門師傅說我是塊好料呢;再說了,‘擔米的笛子碗米的琴,嗩吶只要一早晨’,只要下功夫,哪有學不會的。”他說。
“胡說!那說的是胡琴,不是月琴!你花碗米的功夫就學得會?再說了,你不曉得父母在、不遠游的道理嗎?你拋下堂客不說,連爹媽都不要了?連這份家業都不顧了?”爹的眼睛有銅鈴大了。
“不遠呀,才三十幾里,再說我頂多學一兩年,出師就回來了。”他說。
“爹媽尿一泡屎一把地把你拉扯大,起早摸黑為的是你娶妻生子,你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從洞房里跑掉了,你對得起哪個?”
“我要是招呼,你還讓我走么?”
“還犟嘴!這事要傳出去,覃家的臉都丟到河里去了!你一負祖宗,二負爹媽,三負堂客,你對得起誰嘛你呀你!子不教,父之過,我走出去別人會戳爛我的背!”爹的指頭在他額上恨恨地戳了一下。
“多大的事嘛。”他說。
娘立即拉了他一把,梅香也碰一下他,示意他不要沖撞了爹。這倒讓爹怒氣上升,猛地跺了一腳,大叫:“好呀你這個小畜生!你本事大了敢頂起老子來了,看來不打你頓惡的你不長記性!你打,自己打,給老子狠點打!”
覃玉成睹氣道:“打就打,你以為我不敢呀?”說著就給了自己一鐵尺,力量不輕,有點懲罰自己的意思了。覃有道更生氣了,抓起他的手,奪過鐵尺,朝他掌心就要猛劈。梅香急忙挺身過來,抓住他的手夾在腋下,央求道:“爹,別打了,他記性了的。都怪我不好,是我沒栓住他。他不懂事,您老不要生氣了好么?要打就打我吧,求求您了!”說著,就要拉著覃玉成跪下來。覃玉成抽出手,一把將梅香推開,叫嚷嚷地:“不要你當和事佬!我就讓他打,打死都不吭聲,反正不是打我,是打他自己的崽!你打呀,打呀,往死里打呀!”他往爹身邊湊,將一只手掌直直的伸在爹面前。爹被他逼得下不了臺階了,手起尺落,噼啪一聲脆響,一道麻辣火燒的疼感閃電般從他掌心射向心臟。他哎呀一聲,雙腳直跳,把手掌湊到嘴邊不住地吹氣。“疼死我了!”他鼻子一酸,眼淚下來了。
爹還不罷休,又揚起了鐵尺。
“你打,打死算了,反正是從河里撿來的?!?
他斜瞟著爹,他曉得拿這句話來抵擋那把鐵尺肯定有效。果然,爹的臉怪異得像一張儺戲面具,嘴唇直哆嗦,那只舉鐵尺的手在空中顫抖,放不下來了。
梅香急忙將他拉進了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