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心卻也不急不亂,只是淡淡笑著,剛才的痛苦彷徨之色已自不見,幽黑深邃的眸子中,一片冷靜深沉。
緩緩滑下床榻,彎下腰穿上布鞋,梧心掛著意味不明的幽幽微笑,做作的扭著腰枝,慢條斯理的走到衣櫥前。
眸色一冷,梧心低喝:“是自己出來呢,還是我揪出來?”
櫥中有了些微的動靜,終于,櫥門一開,探出了一個頭來。
除了一雙眼目外,一張臉皆被黑布蒙住,然而,陰冷凜冽之氣卻不為蒙頭布所掩。
梧心關上了被那人闖進來時撞開的門,幽幽道:“沒人會來這里,出來吧。”
那人卻依舊謹慎,一雙碧綠的眼眸閃著狼一般的光芒,眸中滿是戒備之色。
梧心靜靜的看著那雙碧眸,心中深處仿佛有一根弦顫動了起來。
多少年前,亦是如此一雙碧綠狼眸,一雙霸氣而野心勃勃,讓人無法忽視亦無法忘記的狼眸……
幽幽一嘆,仿佛從回憶中,自動吐出了一句話:“閣下太沖動了……”
話音剛落,那輕輕的一句話卻如十七年前一般,靈驗了。
“有刺客闖進了永巷,全數人等出來檢查!”太監陰陽怪氣的聲音在颯颯風聲之間劃破長空。
梧心對著那雙狼眸,意味深長的一笑。
那人眼中的戒備和敵意好像少了幾分,卻是添上了疑惑。
梧心卻是恍若未見,淡笑,抬步,走出屋去。
只見永巷兩側的屋前已齊齊整整的站立了一排宮婢,大多已脫下了宮裝,只著中衣準備就寢。
梧心頷首,默然佇立自己的破屋子門外,作眼觀鼻、鼻觀心之勢,如同永巷中的眾宮婢一般,不看、不聞、不語。
卻聽皮靴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只聽剛才那太監的聲音再次響起:“王爺,請搜。”
一把男音輕輕的“嗯”了一聲,聲音清澄如水,仿佛不含一絲雜質。
輕若風拂的一個字節,聽在梧心耳中,卻是如晴天霹靂。
是他!
可是,為什么,他竟是王爺……
他,就連他,也騙了自己嗎?
一直清明無玷的他,也一直在欺騙自己嗎?
本已是病懨懨的面色煞白,梧心只覺心中翻起了大波大浪,狠狠的沖擊著心房,只覺,好痛,好痛。
那一個午后,他一臉慵懶的倚著梅樹,在落英繽紛之中,悠然笑語:“在下云州莫非。”
飄飛梅瓣之間,她曾以為自己找到了此生知己,怎料,原來連這,也是假的!
王爺……
也許,只是她自己傻吧。
他又怎會是云州莫氏的后人呢?
云州歸屬天朝已是好幾代以前的事了,曾經驍勇善戰的云州莫氏,在過了好幾代之后,也成了一般世家的紈绔子弟,又怎會擁有像他一般清朗而高貴的氣質……
卻聽腳步聲響,一雙玄黑飾云紋的皮靴已停在了跟前。
“抬起頭來。”
久違的聲音,卻已失去了曾經的清澈純真,他的聲音帶著成熟的穩重,穩重得仿佛不是他。
那些年,當……那個人……還是皇子的時候,父相把自己帶入宮中面見太后,總是在長樂殿后的人工湖,看見那抹淡青的身影。
梧心緩緩抬起頭,看見的卻是一身玄黑錦袍。
那抹淡青色,終是隨著那“云州莫非”的身份,消逝了。
她兀自沉浸在思潮中,面前的人卻大驚失色:“姐……姐?”
梧心羽睫一抖,幾乎要控制不住,卻終是歸于平靜。
一雙如夜的黑眸直直的對上那雙深沉而清朗不再的眸子,梧心輕輕道:“奴婢梧心,是侍候穎敏夫人的貼身宮婢。”
鳳非定定的凝視著那雙幽暗如子夜的黑眸,良久,嘆了一口氣。
墨黑如夜,卻沒有那個她獨有的星子燦爛之光,眼前之人,不是她。她,真的回不來了,他有何苦騙自己?
那驚鴻一瞥,是他看錯了吧,眼前這個羸弱的小婢,又怎會是那個恬靜高貴的女子?
梧心毫不畏懼的看向那雙墨眸的深處,心,仿佛在痛,盡管她已不知何謂痛。
那一聲“姐姐”,恍惚之間已喚起了本該埋藏在地獄之火里的記憶,那抹灑脫慵懶的淡青色身影……
那年,她及笄了,十五歲的少女,一身素衣如錦,隨著父相入宮面見泠哥哥的母妃,華妃娘娘。
父相和華妃娘娘在長樂殿中覲見太后娘娘,把她攆了出來,她知道,他們是在說自己和三皇子泠哥哥的婚事。
少女人家怕羞,她悄悄溜了出來,在宮中漫無目的的瞎逛,卻是繞到了長樂殿的后方。
眼前,正是一個明凈如鏡的人工湖,湖畔種著如雪的點點梅花。
淡淡笑著,素衣如雪如梅,衣袂在臘月的微風拂過時翩翩而起,寒冷,冷到了心里。
深深吸了一口氣,她抬起了緩慢而端莊的步子,往來路走回頭。
抬眸,卻對上了一雙眸子。
那是一雙丹鳳眼,和鳳泠的如出一轍,那墨黑如夜的眸子卻是既不像她自己的的淡靜,又不像泠哥哥的深沉而看不透,那是一種誘人探究的魅惑,如一個漩渦,讓人不由自主的沉淪。
她一怔,匆匆把視線移到了別處。
那匆匆的一瞥,她卻已捕捉到了那人淡青色的錦袍。
她卻無心理會,只是朝著前方走去,與那人,擦肩。
“站住!”清脆的聲音響起,輕輕的,卻讓她的腳步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