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睜開眼時，窗外的風吹動淺綠色的窗簾嘩嘩作響，我聯想到了海上帆船的前帆，白色如同鴿羽的粗布前帆鼓滿了帶魚腥味的海風。這一浮想仿佛夢境般占據腦海，我幾乎遺忘了剛剛的夢，夢境殘留的畫面和徘徊在腦際的“海帆”二字消磨著我的腦子，我努力拍了拍額頭。后腦勺有點沉，這一覺睡的并不太好。

夏日的午覺從來便是如此。我很難在最炎熱的日子里保持頭腦清醒。看向窗外，外面的天氣格外明媚，陽光斜斜照射進臥室，窗外的樹葉隨風搖曳，斑駁的光影在我眼底明晃晃地閃動，仿佛有了呼吸。

隔著樹葉縫隙，我看見仿佛海灘上殘留的泡沫般的云，在樹葉間隙里舒展數英里寬的身體。我深呼吸一口，空氣已經干燥了。風拍打在我額頭上，我才發現在夢里額頭已被汗浸濕。

在拉開臥室的門，直徑穿過走廊進入客廳的幾秒鐘里，我努力回憶著那個被“海帆”擾亂的夢境，一些片段在我腦中浮現，只是腦袋昏沉沉的，回憶起來頗費精力。而且我的喉嚨如同火燒，使我迫不及待地走向冰箱。打開冰箱幾乎不用察看，隨手取出了一罐啤酒。整個冰箱里塞滿了啤酒。在拉開啤酒易拉罐拉蓋的一瞬間，什么東西像逃逸似的從我的太陽穴鉆進腦海里，躍進我記憶的大海里，我猛然一醒，恍惚看見那個小東西拖著長長的尾巴沉入海面，尾巴閃沒的瞬間激起雪白的浪花。

我猛一仰頭，“咕嚕咕嚕”一口氣喝下半罐啤酒，喉頭的干渴如同那個逃逸的東西一樣消失的無影無形。我頓時感到解脫，輕輕關上冰箱門，緩緩躺倒在藤椅里，一小口一小口喝起了剩下半罐啤酒。

我喝完了啤酒，手里捏著空易拉罐，冰涼的易拉罐上滾動著細密的水珠。我整個人躺在沙發上，腦袋處于放空狀態，就像茶幾旁那個昨天才倒空的垃圾桶一樣。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房間，在白瓷地板上反射出躍動的光點。鳥啼聲不時響起，偶爾也有幾粒雨點砸落樹葉的聲音，明媚陽光中的白雨。飛機劃過天空，低沉遙遠的轟隆聲拖著尾巴。在這里，每個天氣晴朗的日子幾乎都有飛機劃過，經過我家老宅的房頂。每當聽見轟鳴聲，我都會想象著飛機駛過天空留下的長長的軌跡。實在妙不可言。

飛機帶著聲音遠去時，門鈴聲響起。我靜靜等候鈴聲響起五次，方才起身穿過大廳開門。我清楚門外人是誰，清楚這人找我的目的，甚至清楚這人站在門外惱怒的按響第五次門鈴時的表情。

門無聲地被我打開了。

門外人微蹙著眉，眼睛盯住我不放。我露出淡淡的微笑。

她說：“你每次都要故意等我按幾次才開門嗎？”

“是五次。”我說。

門外女孩的聲音像灌了風聲般空空蕩蕩，她以好看的姿勢站立門外，背后是溫馨的夏日午后的陽光，云濤涌動在她精致臉頰的四周，而她耳后是恍若飛機機翼下出現的陰影。她仿佛從彼端的云海中搭著云梯倏地趕來按響了我的門鈴，渾身散發著云潮的氣息。

“請進來吧?！?

她輕輕走進了我的屋門，白色的裙角飄蕩在我面前。我想，她現在要打量我的屋子了。果然，她開始用恬靜的神情打量屋子的每個角落。當然不能一眼看完所有地方。于是她熟練地穿過大廳，隨手將我扔在茶幾上的空啤酒罐放進就擺在一旁的垃圾桶。然后她走進廚房，在廚房巡視片刻，返回客廳，穿過走廊跑進我的臥室，隨即又從臥室出來跑進廁所。從頭到尾，我都一動不動地打量著她，就像一個廚子在食客旁邊等待客人品嘗自己做的菜。我的生活有什么值得旁人品味的么？我無聲地笑了笑。

她看見了我的笑，走到了我面前。我直視她的眼睛，奇怪的是，我看不清她的臉，我知道那是一張精致漂亮的臉，可是每次仔細打量很久，一轉身立即忘得一干二凈。她的臉在我的記憶里屬于無法存儲的數據。而且，她從來不告訴我自己的名字，真名也好假名也罷，哪怕是一個代號也行，可她橫豎不愿意告訴我?！澳汶S便給我取一個唄。”她用纖細的聲音淡淡地說，仿佛在說隨便給天邊的云取個名字一樣。這很荒唐，我想，索性不再想她的名字，并且從那時起，也不再嘗試記住她的臉。

女孩說：“你知道我敲響你的房門時，有一種怎樣的感覺嗎？”

我搖頭，舌尖舔著上口腔，回味著冰鎮啤酒的味道。

“就像敲響一只象龜的殼，然后靜心等著它緩緩探出腦袋?！迸@氣道。

“而且是一只嘴里砸吧著啤酒的象龜。”我笑道。

“你的心就蜷縮在堅硬的殼里?！?

“你卻踏著云四處流浪?！?

“有時我很羨慕你?！?

“或許千山萬水才是更好的選擇?！?

“是嗎？”她的眼神空空蕩蕩。

“你只是暫時疲倦罷了?！?

“長久的停留會不會產生厭倦？”

“也許會吧?！?

我們相擁在一起，躺進藤椅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