靛頦鳥落地不過一炷香的時辰，只見烏云遮天，寒風颯颯，電閃雷鳴，黑云翻攪如同沸水一般。層層云陣之間，怪霧陰陰而下。靛頦早已化作尋常模樣，不大不小，正好能站在巴掌上。碧苑見她一身翠毛，碧綠如洗，嘴邊頭上一抹亮麗緋紅，恰如碧草叢中一牡丹，靚麗多姿。只是少了方才竹林中的神氣，倒是嚇得看不見腿。電閃雷鳴間，靛頦身子微微發顫，不由自主的伏在案上，足見真是天兵降臨，威勢難當。

碧苑這時候已經回過神了，自己將尿濕了的襦裙丟掉，又整理了一下妝容，除了臉色還是煞白一片，看起來與平日也無甚分別。

“你可以說話嗎？”碧苑拿起一塊糕點，遞到鳥兒跟前。“這是悟空最愛吃的。”

鳥兒白了她一眼，回道：“只要不是大開殺戒，天兵感覺不到的。”

碧苑一聽就明白了，天兵其實是自己引來的。猴子為了救她，與三個老鼠精惡戰，那道天雷直沖霄漢，必然是驚動了天庭，這才引來追殺。

“對不起，我……”

“我什么我！對不起有什么用！”靛頦氣道，“蠢貨該死，弱者更該死！”

碧苑聽得責難，又想到猴兒生死未卜，竟然兩眼一紅，哭了起來。

“哭什么哭？你能把天兵哭回去？”靛頦看著天兵紛落，又氣又怕，索性就拿眼前這小女孩當出氣筒。

可說著說著，靛頦突然淚光閃爍：“臭猴子總有一天回不來的。”

咔嚓！

雷聲震斷了靛頦的控訴，她伏在桌上，再也不敢多說半個字。

那竹林死斗之處，雷開云散，天將魚貫而出，引出一將。雀妖遠遠瞧見，嚇得渾身發抖，那正是：三山飛凰帽，銀龍山紋鎧，鵝黃漸白袍，三尖兩刃槍！王母親封司法天神，昭惠顯圣二郎真君。

天地九萬里，天不亮竟就到了，靛頦鳥若是再多說幾句，說不定被堵個當場，此刻早已命喪犬口。

那二郎神腳一踏地，天兵已跪在一旁，急報：“真君，發現三個老鼠精，都已死了。”

“哦？”二郎神環顧四周，又捻起地上幾顆透明的不規則珠子，心中有了主意。

“二爺，可有眉目？”梅山兄弟近前問道。

“不會錯的，正是那雷塞猴。”二郎神將還帶著余溫的玻璃珠子送到梅山七怪【1】眼前，又道，“此獠電勢厲害，真君神殿的人不得卸甲，諸位兄弟不喜天甲，金身未成，可暗運法力護體，莫讓它近前。”

“這么厲害？怎么從未聽說呀？”

“嗨！這猴子也不知從哪得了些道行，倒也會騰云駕霧，十三年前它寫了一部書，給那弼馬溫歌功頌德，不想觸怒了玉帝，降旨捉拿于它。此獠狡詐非常，讓本尊幾次撲空啊！”

梅山七怪大為好奇，一只猴子會寫書，這已經是奇聞，它寫出來的書還是觸怒玉帝，那更是聞所未聞。不禁好奇心迸發，追問道：“二爺，它寫的是什么書？又犯了哪條天規？”

二郎神搖頭道：“叫什么《大圣西游》，那玉帝一看便知它泄露天機，著哪吒三太子前往捉拿，就地正法。”

梅山老七更好奇了，又問：“乖乖，這什么天機如此厲害？”

二郎神白了他一眼：“你也想被玉帝通緝嗎？”

老七自知失言，愧道：“特別的不想！”

梅山老大素來沉穩，打斷二人的對話。

“既然它知曉天機，那還是盡快找它出來，若是被它泄露出去，豈不糟了。”

二郎神大笑：“老大倒也無須擔心，此獠雖無意泄了天機，它自己卻還不知道，我們細細追查就是了。”

泄露天機自己還不知道？梅山七怪更好奇了，但再怎么好奇也不敢再問，只得跟著二郎神。只看那哮天犬在地上左右嗅探，二郎神跟著查勘。

“你們看，最先被電死的是這只小一點的，連尾巴都被切了下來，接下來電死的是這支黃鼠，用的是剁下來的老鼠尾巴。最后死的是那只，一爪穿頭，此獠殺氣沖天吶！”二郎神嘆道。

“汪汪！”哮天犬吠了兩聲。

“女人？”二郎神順著哮天犬的指向，蹲在地上，思考許久。

“二爺，這是怎么了？”梅山七怪湊上來問道。

“怪！若他吸了女子的精氣，也該有尸體。怎么會……”

“二爺是說，他帶著女人走了？”

“也不對！這猴子道行不深，帶不走一個人。再說了，如果是用走的，哮天犬應該能聞到。”二郎神回答。

“難道是騰云駕霧？”梅山老七恍然大悟道。

“別瞎說！”老大一下子打斷他，“騰云駕霧不早就讓二爺發現了！”

“是啊！這么近的距離，他若是敢用法術，天眼當場就能看穿！”二郎神突然悟道，“難道這女子有法術？越來越有意思了。”

“對對對！這樣就解釋得通了。”梅山七怪紛紛附和。

自王母舉薦二郎神主持天庭司法，追捕觸犯天規之人就是他的專屬工作，一來二去二郎神還真練出了兩把刷子。只是他沒想到靛頦本就身輕體柔，痕跡不深，又兼撲打翅膀時飛沙走石，浮土一動，這地上的痕跡自然也就淡了。梅山七怪只會抓人不會查案，一條道跟著就走到黑。

“我想，事情是這樣的！”二郎神打開天眼，梅山七怪突然仿佛置身現場。

只見竹林中幽幽走來一女子，身著道袍，女扮男裝，一步一個腳印，跟蹤一名俊俏公子。只是她沒有想到那個公子僅僅是誘餌，她身后赫然出現兩只成精的老鼠！三打一，這女子必死無疑。說時遲那時快，雷塞猴突然出現，電斃三妖。女道士見還有妖猴，便施展法術追了上去。那個雷塞猴知道引動天兵，不敢應戰，二人必是追逃到竹林深處了。

“二爺高見！我等必定抓住妖猴！”

“好！小小功勞，就讓兄弟們領了！”二郎神笑道。

突然，哮天犬咬住白袍，又吠叫兩聲。

“唉！”二郎神失聲。

“啊？”梅山七怪回頭道。

“沒什么，去吧。”二郎神甩甩手。

等梅山七怪與眾天兵走遠，二郎神氣得五官扭曲，七竅生煙：“這女的嚇得尿了，你怎么不早說！”

“汪汪！”哮天犬抗議道。那意思明白，誰犯的二，自己心里不清楚嗎？

二郎神面露難色：“我懂，可我怎么也是真君啊！要面子的嘛。你是說，這女的根本沒有法力？”

“汪！”

“哼！好辦，你隨我變化，找到那個女的，然后從她身上嗅出妖猴的味道，咱們順藤摸瓜！”

說罷二郎神化作一縷青煙，不知所蹤。靛頦看在眼里，那是大氣都不敢出，只等云開霧散，天光大亮，這才松掉一口氣。真君雖逸，余威猶存，靛頦不愿在這是非之地久留，但也不敢貿然飛走，一時兩難。猶豫間，碧苑俯身趴在桌上，將一塊米糕呈到她面前。

“那些人必是走了，你不用害怕的。”

靛頦氣得渾身發抖：“老娘沒有害怕！抓的又不是我，我怕什么！”

碧苑看她外強中干的樣子，心中也不免生出些惻隱，便安慰她：“若天兵來了，我就說你是我的鳥兒。”

“幼稚！”靛頦心中暗罵，但她現在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再得罪這個小丫頭于事無補，便問道，“你不怕我么？”

“你是悟空的朋友，我相信你是好妖。”

靛頦苦笑一聲：“真是諷刺。你跟那臭猴子簡直天生一對。”

“他怎么了？”

“他？那只塞猴？犯了天條！”靛頦冷道，仿佛是一個不耐煩的老師給一個孩子上課。

“天條？”碧苑倒退坐在椅子上，愣了好一會兒。“他，做了什么？”

“寫了一部書。”

“寫書也有罪？”

靛頦冷笑一聲，答道：“怎么沒有罪？自古寫書說話出事的最多了。你不看本朝劉文靜，一句牢騷就掉了腦袋。【2】”

“這也太不公平了。”

“不公？”靛頦笑了，“玉帝說他泄露天機，二郎神就來抓人，到時候隨便審一審殺了，天書記載某年某月殺了一個妖精，要什么公道？”

“這……可他泄露了什么天機，竟要殺頭。”

“傻丫頭，這才是厲害之處。天機不可泄露，玉帝若是惱了誰，便說他泄露天機，可天機到底是什么，誰敢問他？若是知道了，豈不也是個死罪？！”

碧苑恍然大悟：“所以，他想殺誰就能殺誰。”

靛頦啄著碧苑手中的米糕，怨道：“這就是三界的秩序，神仙捏死我們就像捏死臭蟲。你會因為踩死一只螞蟻而談公道么？”

碧苑聞言，悵然若失，她從沒有想到，世界竟然會是這樣的。

“傻丫頭別愣著呀。”靛頦左右看了兩眼，說道，“給我弄點肉來。”

“啊？”

“老娘不是吃素的！【3】”

碧苑昨夜受了驚嚇，又被二郎神的陣勢嚇得睡不著，肚子早就餓了。趁著清晨下人們都起來上工，便吩咐廚房弄了兩大碗肉干面。這件事情她越想越不對勁，在她的固有思維里，上天代表了絕對的公正，怎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錯了！肯定是這樣。

她急不可耐的要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

“我最開始認識他，還是三十年前。”靛頦一邊叼起肉干，一邊用腹語穿透碧苑的耳膜。“那時候的他在寫一本書。你知道嗎？妖精寫書，從沒聽說過這么搞笑的事情。老娘見得奇了，便湊上去看個究竟，這就認識了。”

“他寫的是？”

“寫孫大圣西游唄。老娘猜想，他一定是想討好那斗戰勝佛，才編了這么一本書。你知道嗎？這猴子可把那玉帝老兒黑慘了。”

“他說什么了呀？”

“蟠桃園那事兒唄！”靛頦解釋道，“天道者，損有余而補不足。我們妖精修煉聚集天地精氣，變化人形，有違天道。所以每五百年修為引發一次天劫，若不想經歷天劫，有三種方法：第一種是吃人參果，不過沒人敢去摘；第二種是吃唐僧肉，現在也吃不著了；第三種是吃蟠桃！我問你，猴子愛吃桃子嗎？”

碧苑楞了一下，仿佛聽到了一個侮辱她智商的問題：“當然愛吃呀！”

“你說，那玉帝老兒派孫悟空看蟠桃園，腦子不是有病嗎？”

碧苑若有所思：“這事兒倒是蹊蹺。”

“蹊蹺？”

“我一時也說不上來。你先說后來吧。”

靛頦雙翼捧起大碗，將沒舍得吃的肉干統統塞進嘴里。咕咕囔囔的說道：“他到我這兒就寫到唐僧尋親報仇一段。我纏著他講故事，他就托我幫他打聽唐僧的事情，這就熟絡了。”

“原來是這樣！難怪你對他這么好。”

“我們是天生一對兒。那個時候，他叫我點點，我叫他弟弟。若是這本書寫不成，如今我們已經是一對快活的妖精了吧。”靛頦嘆了口氣，“十三年前，他寫成了這部書，找了個凡人翻印，送到周天上去。沒想到玉帝一看到，便下旨誅殺。”

碧苑有點驚訝，因為如果一部書花了十七年才寫完，那么其中的細節應該是很充分的。也許，書中真的透露了什么不能公開的東西，以至于玉帝要殺人滅口。但到底是什么呢？

“臭猴子四處躲藏，也不肯再見我。所以，我下定決心，無論他走到哪里，我都要保護他！”

“把書給我！”碧苑突然說道。

“書？”

“對！讓我來找。找出天機，也許就能化解這場誤會。”

靛頦有點嫉妒她的熱情，半帶挖苦的回道：“知道天機的人可都要死！”

“我不說你不說，誰知道？”碧苑眨眨眼睛，一雙烏黑的眸子如同深澈的秋水。

“好吧，那老娘就多留幾日。”靛頦將碗里的肉湯又舔了舔，“白紙黑字的東西沒人敢留下，但是老娘全都記得，我給你講故事吧。”

“先說這一段，天蓬元帥調戲嫦娥【4】。有詩云：那時酒醉意昏沉，東倒西歪亂撒潑。逞雄撞入廣寒宮，風流仙子來相接。見她容貌挾人魂，舊日凡心難得滅。全無上下失尊卑，扯住嫦娥要陪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