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誕節那天放學之后，唐封頭一次準確無誤地將我堵在了洶涌人流的學校門口，他就像個沒事人兒一樣，照樣沒心沒肺地對我笑。而與此同時，簡叮從我們身旁經過，若無其事地，和從我們身邊經過的每一個學生一樣。如果當時我能喚住她，然后用唐封那打不死的小強般的厚臉皮態度沖上去像什么事也沒發生一樣地和她說話，我想，我們的關系或許就能夠立刻暖回去了吧。可是怎么辦呢，能怎么辦呢，我的骨子里，自出生開始就蛀進了一種蟲子，它的名字很復雜，有時候叫做固執，有時候又叫做死要面子，更多時候，它是以孤傲自居的。所以啊所以，我這人就這樣，注定了不會有什么朋友。

唐封跟著我一起坐上了回家的27路公交。正值高峰期車里擁擠得我都根本不用怎么費力拉住扶手，周圍全是人肉墊子安全得很，無論司機怎么突然地剎車或加速都完全不用擔心，因為車廂里頭根本沒有任何空隙給我們產生任何慣性的位移了。唐封一上車就被人擠到車廂中間去了，他費了吃奶的勁兒好不容易才擠回到我身邊，只是他那高人一等的頭顱，卻又悲催被一個掛在扶手上搖搖晃晃的菜籃子給撞得差點就得去整容醫院報到。我家遠在12個站點之后，真的，每天都這么個擠法，你要是問我為何能有如此驚人的耐力，我只能說，姐這擁有的不是耐力，是超能力。

唐封一下車便果不其然地抱頭大叫慘無人道。我說，“這就是皇太子放著優越奢華的生活不過非要矯情地來體察民情的代價?！辈灰粫?，他又嘿嘿地笑，“哪里是體察民情，是體驗愛情?！?

我白他一眼。

從車站到我家，仍有一段距離。這片地帶是這座城市的老區，老房子老街老巷，老樹老鋪老人居多，甚至連這里的天空看起來都是非常契合的老舊而陳遠。唐封說，這里的所有建筑看起來都是一樣的，上次他在這里就花了整整兩個小時才找到我家。我其實很想問他，為什么我的所有事情他都了如指掌，只有老師才知道的家庭住址為什么他也會知道。還有，為什么他會毫無緣由地，在闖入我生命的那一天開始便好像一個認識了我很久的人一般，還說要追求我。毫無顧忌，不留退路，卻也永不退縮，義無反顧。

其實我是真的很想知道的。但是每每話到嘴邊我又會忍不住一個轉念地想，關我什么事兒呢。知道與不知道，有差嗎。無論如何，我都不可能會喜歡這樣一個奇葩的不是么。

冬天的傍晚特別短暫，頃刻之間天地遠近便都被黑夜吞噬。我故意帶他繞了一些路，在一個只剩殘花敗柳的公園里轉了好幾圈，可他卻仿佛絲毫沒有察覺一般地默默隨我走著。天完全黑透了，路燈亮起來了，四周飄蕩著家家戶戶的飯菜香味，我們的肚子齊刷刷地奏起了饑餓交響曲。唐封捂著肚子，特委屈地看著我說，“咱能不逛花園了么，再這么下去，不出半個小時你就得替我收尸了……”

我說，“是你自己要跟來的。不作死就不會死?！?

“我們去吃東西好不好？我請！”

“這附近沒什么好吃的，你還是抓緊時間安排后事吧。”

“別啊，我餓死事小，你餓死事大??！這附近不是有個便利店嘛。”

我看見從自己嘴里吐出的白氣，在燈光下如傍晚的云彩瑰麗卻止于一瞬。我許久沒有說話，我在等對方說話。還好唐封不完全是個傻子。他輕輕長長地呼出一陣白氣，然后說，“我其實來過這里很多次，在你不知道的時候?！?

“跟蹤我來的？”

“……算是吧?！?

噢。看來，這就是他為什么會對我了如指掌的原因吧。出于偶然或刻意的原因，他知道了我的一切。我的家庭，我的困苦，我從不愿示人的心事，以及我所有微笑背后的凄涼與哀傷。我想起他在我們一同逃課之后的那天夜晚發來的一條短信，他說，“我把我的身世告訴你，不是為了博取同情，當然，我知道了你的事情，我想要繼續對你好，想要繼續喜歡你的心也絕對不是出于同情。”我想起在課間我們一起坐在操場看臺上啃雞腿的時候，他問我是不是中彩票了，看我的眼神云里霧里似笑非笑，又隱隱透著一股擔憂。我想起這一個月的月考，他奪走了我的倒數第一，可是他明明前幾個月好不容易才從學渣成功轉型到了學霸，所以我問他為什么，他說，舍命陪君子。眼神又是那種云里霧里的似笑非笑，漆黑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看著我就好像我是垃圾桶邊的流浪貓。我還想起，就在昨天晚上，細雨霏霏的天寒地凍里，他撐開雙手為我擋在頭頂，我們離得那么近，他身上散發出的一陣陣暖熱的氣息不住地往我身上擁裹，昏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唯獨聽見他用低沉的聲音說，“不要再這樣了，澤莘。不要再來這里了，好么。”

一切是那么地合情合理理所當然。唐封說他對我的喜歡絕不是出于同情，但我怎么覺得他對我分明就是一種出于同情的喜歡呢。

我在忽明忽滅的那盞路燈下與他告別。彼此的影子在同一個方向隨著燈光的明滅而顯隱。

我說，“拒絕你的話我已說過無數遍了。但我希望這會是最后一次：我不會喜歡你。當然你要喜歡我那是你的自由，我無權干涉，所以我只有一個請求，那就是請你今后不要再以你的自由來干擾到我的自由。就這樣，不再見?！?

在我轉身之前，他想抓住我的手。但我沒有給予他任何挽留的機會。我把話說得很干脆，走得也很干脆。那晚的風如海浪一般不住地拍打在我房間的窗戶，煩擾的聲響攪得我幾乎凌晨才得以入睡。圣誕啊圣誕，就這么過去了，其實我并沒覺得沒收到圣誕禮物是一種多遺憾的事情。畢竟圣誕老人也是很忙的，而且最關鍵的一點是，我家沒有煙囪。

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