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宏明只是太軟弱。無論如何,他一步錯步步錯,泄露了許多秘密,最后在市局植入了一個根深蒂固的害蟲。如你所見,我不害怕坦白這個秘密——你應該也猜到了,我就不妨明說:我遵照你的指示行事只是想借此弄清楚,究竟是誰清楚當年發生過的事,并且選擇用這件事來威脅我。”
林蕓端得一個有恃無恐。
聽到這里,梁安也差不多明白了近期他從一些有自知之明或者沒有自知之明的下屬得知林蕓相關的異常究竟是什么緣由。
其實梁安從來都不懷疑林蕓的立場,只認為這位受人尊敬的支隊長頻繁讓人懷疑的舉動一定另有意圖,只是不方便告訴其他人——倒不是他有多了解林蕓,只是他還算清楚這位支隊長對她那倆孩子教導嚴苛的程度,不可能容許自己反而成為一個壞榜樣。
雖然看上去像是武斷,但梁安始終覺得堅定的動機和習慣往往比堅定的人格更為可靠。如果林蕓都能心懷鬼胎為利益折腰,就意味著社會最基本的約束體系——家庭觀念——都莫名其妙失去了作用。沒了這點動機,很多事就會變得沒法講。
佐證還有另外一點。分明現在正說著亡夫做的錯事,林蕓倒是光明坦蕩。現場的另一位也是面不改色——哪怕作為曾經數次被傳喚到警局的嫌疑人,在警報頻傳時“湊巧”在事發山上徒步“偶然”撞見昱州市的刑警頭子,江卓也和沒事人一樣。
這倆人哪怕就這么放到大街上單看外表都堪稱人畜無害,加到一起讓躲到暗處甚至都不需要做表情管理的梁安都頗為自慚形穢。
——姜還是老的辣有的時候本意其實和臉皮厚沒有什么區別。
“用威脅來形容就太過了……”江卓更是笑了笑,“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我是連宏明的朋友,比起打探警局內務,更像是市民關注時事。或許有時候沒什么分寸,也只是聊天罷了。至于‘指示’的部分……抱歉,我還以為這只是一種好心的提示而已。”
梁安神情微動,也意識到江卓現在是在干什么。話已經說開了,哪怕林蕓現在拿了設備在暗地里錄音,用自己和丈夫的名聲和顯然與警方人員私下勾結江卓來個玉石俱焚,借此啟動正式調查,他也能堆砌一些可以多重解釋的要素,用一個翹板,把自己徹徹底底、干干凈凈的摘出去。
這種情況恐怕在“指示”那一步就有鋪墊,作為佐證,林蕓此刻面容正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身后的拳頭微微攥緊了一瞬間,顯然也想到了同樣的結論。
不好整。
梁安也在暗處思考著對策。他一般只會指望自己站出來解決問題,現在成了暗處的圍觀者,對情形狀況控制欲無處釋放,但也清楚自己確實最好擔任這個“局外人”的角色。
現在的情況林蕓才是能夠決定走向的一方。
這段時間里,梁安其實也想過自己如果直接就這么走出來會面臨什么。但結果無外乎一兩種——繼續被當旁觀者很有可能。自己畢竟是從天而降,下來的動靜不小,但凡底下的人屈尊抬個頭都能發現,甚至不會意外有他這一個人在偷聽。
他本來預估著是由自己和江卓對峙,不指望抓住什么把柄,起碼臨場想辦法把徐天翼哪個獨斷專行自找麻煩的家伙給摘出去,誰成想林蕓在宋喬雨離開后竟然先一步和江卓撞上。聽了剛才那些順理成章的對話,這也恐怕不是巧合。
另外有一件事梁安確實在意:既然林蕓完全清楚連宏明的作為,能夠篤定這件事不足以對自己的家庭起到過大的威脅,就證明連宏明不是死的一干二凈,或許留下了某種特殊的線索——他畢竟是一名能力不俗的刑警。
最大可能的時間段就是他重病的時候。獨自坐在病床上的時候,或許很多細節都會從腦海中浮現。哪怕現在更可能無人所知,連宏明也許能意識到什么。
梁安沒有和連宏明共事過,但他查過連宏明,也包括他的死亡。在察覺這個人和江卓有隱藏關系的時候,他秉持著一如既往的陰謀論,甚至懷疑過連宏明是被殺人滅口,漫長的疾病也或許不過是個緩沖期——直到后來確認了實情。
醫院仍有存檔,連宏明自己簽署了放棄治療的申請。
確實是源于無法治愈的疾病,確實是在醫院里飽受折磨許久才亡故。但真正任由連宏明死去的是他自己的簽字,還有作為妻子的林蕓到連宏明父母這些家屬在連宏明還活著的時候為了處理后事簽署其他繁復的文件,彰顯了默然的授意。
出于對長期折磨的絕望而選擇放棄搶救是醫院里每天都在發生的事,結合家屬處理后事的時間節點確實應當是計劃好的結果,不存在謀殺可能,但在連宏明尚且清醒的時候,絕對有一段時間他意識到自己的狀態已經大限將近,可以把希望告知的事情告訴可靠的人。
當然連宏明同樣有可能把秘密保守到最后一刻。梁安也不是沒見過固執至此,為了面子不肯承認自己犯了錯的人。
只是連宏明堅定自己的正確,一輩子到了頭,最后可能終究發現自己不屬于完美無缺的人。
這些年來林蕓一直對三支隊的主要任務視若無睹,這是非常有利于梁安的舉措……梁安清楚這種情況很大程度應當是源于宋荊授意林蕓要完全相信王海,王海又果斷讓梁安繼任的延續,所以在這次行動前察覺到林蕓片面隱瞞消息的舉動時才沒有大動作。
從梁安的角度考慮,他當然認為林蕓最好的做法應當是和自己共享線索,但他也沒有自我到認為別人必須無條件信任自己的地步。他試圖切換角度,猜想林蕓可能的作為。
所以除了圍繞著連宏明的一系列問題,林蕓掌握了哪一部分的真相?
梁安目光愈發深沉,視線卻是主要停留在不遠處的江卓身上。
無論林蕓知道些什么,她始終都是自己這邊的人。但秘密被揭開,意識到林蕓也許從連宏明那里得到了別樣的線索,甚至可能有能證明江卓獲取警方秘密的證據,江卓可能的反饋令人憂心。
宋荊身上發生的事不該重演在任何人身上。
現在梁安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江卓絕對不會親手殺人——所以起碼現在還沒有危險。
聽了那段隱晦的辯駁之后,林蕓沉默了片刻。
山風穿過樹梢,一如之前那幾個夜晚,發出近乎鋸齒拉扯般的嗚咽聲。山道并不陡峭,卻在薄霧中顯得如同某種高墻死角,空氣中的濕度讓人指尖發涼。她沒有回頭,但肩膀微微繃緊了一瞬,好像是在防備什么。
“我這次沒有向任何人透露我們的談話地點……”林蕓忽然開口。
江卓沒有接話。
她盯著江卓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因為我首先需要知道你想做什么。”
這不是試探,也不是警告,只是陳述。躲在樹后的梁安也神情一怔。
“江卓,你是一個危險人物,而且比想象中更擅長控制人心,才用‘公義’把只知道單線運作的連宏明玩弄于股掌之中——我現在知道了,這不是孤例。”林蕓繼續道,“但你也比我想象中更孤立無援。如果不是因為這個,你恐怕不會一個人出現在這。”
江卓依舊沒有回話。當然,在場的人都知道這時候他確實不會輕易回話,以此證實自己知道他們在說什么。
但他抱起手臂,眸光微斂,面上的神情就這么沉靜了下來,沒有了那溫文儒雅的微笑,也不算苛刻或者嚴肅,卻更像是有恃無恐。
這種形容讓梁安不知道為什么想起一些描述中過去的江卓的面貌。寡言而洞察一切,神秘又游刃有余。
這種變化理所應當,因為那時他是幕后人——現在他站在幕前。
“當然,你的勢力非常不俗,我不認為你真的無人可用,剩下的只有一種可能——你不信任這些人來到這里,也就是你在這里要做的事非常重要。從最開始來看,有人千里迢迢綁架來了季微,而你獨自一個人來到了這里,同時,季微也知道這個秘密。”
林蕓吐字清晰,話語間仍在加碼,就像在這山野中進行審訊,只是這時步入了下一個階段。
“剩下的猜測就不多了。有什么事情也許會需要三個人在場?合謀、達成協議、或者更俗套的情節——交易。我們的人如果抓到山腳下那個逃亡的槍手,應該能徹底弄明白這件事。能夠指證你的人還有一個,江卓,在這之后你要做什么?”
不遠處的梁安頓時啞然。雖然他也多少有了類似的推理,但自問如果是自己正在和江卓,可能無法這樣篤定的輕易說出結論,更別說這樣近乎要挾的談判。
雖然這有很大以部分應當是來自于梁安自己知道的太多,長年累月以來對江卓這個人產生了發自內心的敬畏干擾了判斷的篤定程度,但梁安也能夠承認,林蕓確實某種程度上比自己果斷的多,能夠悶聲不響在昱州市公安局刑偵部門統領全局的絕非常人。
哪怕調查的最初起點相去甚遠,此刻距離真相,林蕓只差一個魔盒。
是啊,一切都是關于魔盒。
但是在這時,江卓終于開了口。
“你說的很好。但林支隊長,你既然知道有三個人,是不是還忘了一個人?”
林蕓一愣。
“這里應該還有一個人,可她去了哪?”江卓緩緩說道,“如果我沒記錯的話,那大概是一個被一名槍手劫持的人質,也是你們此行的目標。季微,是這個名字吧?”
到了現在,他居然還記得在話語間留縫,確保自己無法以此為證據被進一步調查。季微是剛剛林蕓提到過的名字。
“你知道她在哪?”
江卓搖了搖頭。
“你在拖延時間。”林蕓低聲說道,“她人在哪?”
人民公仆最重視的事無論何時都是民眾的生命安全,無論何時都是如此,哪怕對方是個讓警方無比頭疼的嫌疑人。根據梁安的認知,至少在活著的人中,林蕓是把這個概念貫徹的最徹底的。
風聲驟然加劇,像是有人在灌木中短暫掠過,輕微的枝條折斷聲響起又消失,快得像錯覺。
林蕓再次冷冷開口:“你在冒險,江卓。你見過季微,而且以為只要我們沒有掌握全部線索,就無法對你做出實質性的控制。還是說,你對她的行為也沒有完全掌控?”
“我對任何人都沒有‘掌控’。”江卓搖了搖頭,“我只是告訴他們事實,剩下的選擇……都是他們自己做的。我承認,我確實影響了很多人。”
說我這話,他臉上的神情似乎有一些微微的變化,像是思緒飛遠,在做什么決斷。
“包括……”
話才說到一半。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回過頭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砰!”
正在自己背后的方向,梁安回頭看去,只發現影影綽綽的灌木叢擋住了大部分的視線。
又是槍聲——但怎么可能?
槍手從懸崖處速降,眼前的江卓手無寸鐵,本該進入這里的其他警員因為幾次爆炸剛好炸塌了一部分的山路,經過風險評估在半山腰的廣場停車等待進一步支援。只有這里,像是特殊被落下的一塊自留地一樣,有人速降以后,除了確定在場的江卓和被綁來的季微,暫時只有剛才首先抄近道的林蕓和宋喬雨,還有從天而降趕來支援的梁安。
但這回梁安沒有猶豫,直接從藏身之地走了出來,朝著林蕓的方向招手示意,然后轉身直接向槍聲的方向奔赴而去。
到了聲音的起點,是山中一片佇立著鋼筋水泥建筑物的空地,不過一層樓高十幾平米的大小,顯然是某個常年荒涼的氣象監測點。
然而梁安停下腳步、瞳孔一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一個女人后背向天地趴在地上,一動不動。頭部附近由血泊浸透了泥土,雖然幾乎沒有光照,但在瞳孔適應了晚上暗淡天氣時能讓人看出,至少目前還是鮮艷的紅色。
雖然看不見側臉,梁安當然能夠記得,地上的人穿著的是季微被報告失蹤時被人轉述的穿著。
深吸了一口氣之后,梁安先環顧四周確認四下沒有他人,然后目光停留在遠處的一片被清掃掉灌木叢,哪里有一條刻意開辟出的小路。泥濘的泥土地里印著新鮮的腳印,路的起點甚至還拋棄這一把手槍,簡直是要催促著人追上去。
但梁安沒有妄動——他仍舊有些遲疑。
觀察著環境,小心地、謹慎地向前方走去,梁安來到了血泊旁,稍稍半蹲到地上。
……
他看見了一個不起眼的紙片。
紙片上潦草地寫著兩個字,還有一個意味深長的標點符號。
【魔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