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生辰，我無以為賀，惟有一曲聊表心意。”

顧惜墨對著挺拔清俊的少年故作平靜的臉和暗潮涌動的眼，注意力卻不在亭中一側(cè)架好的琴上，而在他手中捧著的瓶花上，且神色莫名。

戚風的平靜難以為繼，“師姐，這花…可有不妥？”

顧惜墨看了他一眼，“你可知萱草花寓意？”

戚風恍然，尷尬之色一閃而過，“‘北堂幽暗，可以種萱’……可惜香師姐說，師姐最愛萱草……惜香師姐又作弄我么?！?

顧惜墨看他自己反應過來了，接過他懊惱的話尾：“你上次聽信她的話，被毒蟲蜇了滿頭包；上上次聽了她的話，染了一臉綠；上上上次，吹了一夜風……”看著一貫目無下塵的戚師弟頭越來越低，低得臉都要看不見了，她嘆了口氣，“花草，無非用作染料罷了，在我眼中并無不同?！闭f著，她還是接過了那瓶花。

第二日，顧惜墨一開門，就看到階前放著一瓶包含茜草、蓼藍、紫花和梔子的插花，如果她沒看錯，邊上點綴的那兩片嫩葉，似乎還是薄荷。

她瞥了迅速躲回樹后的淺藍衣角一眼，無語片刻，將花瓶抱回室內(nèi)。

……

一年后。

顧惜墨站在一年前同一個位置上打開精致的螺鈿盒子，盒子里面是細密絲綢包裹的滿滿的流光溢彩的……

粉末。

剛剛以一副黑碧璽耳墜為姐姐慶賀生辰的顧惜香一臉不解，“這是？”

“蝶貝粉末。”

戚風揭開謎底，看向顧惜墨，眼中隱隱顯出邀功之色。

顧惜墨才看到那些價值不菲的粉末上讓她略感眼熟的光澤，心中就有了猜測。果然，戚師弟記得她月前見到一位師妹頭上的黑蝶貝發(fā)簪時凝注的目光，且未會錯意——她最近繪制的一幅畫卷上正缺少有著如此動人流光的顏料，他的禮物對她的顏料研制來說再及時不過。

顧惜香看看姐姐滿意的目光和微微勾起的嘴角，再看看戚風就差搖尾巴來表現(xiàn)的得意和閃閃發(fā)光的眼睛，有點心塞。

……

“生辰快樂。”

“惜墨？”

戚風知道自己剛剛確認關(guān)系的戀人內(nèi)心細膩但一向冷情，不曾料想她竟然記得他的生辰，還準備了禮物。驚喜異常。

這是他收到的來自她的第一份生辰之禮。

幸福得無以言表。

他小心翼翼地卷開畫軸，只見畫面上一青衣男子在山崖邊闔目撫琴，背后是一片悠芒的天。紙面振動間，蒼天、青袍上流光隱現(xiàn)，他一眼就認出了那熟悉的光澤，興奮抬頭：“這墨？”

“我才制出來，用你送的貝粉?！鳖櫹D了一下，目光從畫面移向慣于自矜的戚風此時喜色難掩的臉，“你可愿為這墨定名？”

他垂目沉吟，看住她：“就叫…惜墨，可好？”

用料珍稀、可堪珍惜的顏料。

獨一無二、鐘情愛惜的人。

“好。”

她毫不猶豫地應下，讓他不禁有種感覺——

他們相伴近十載，情篤如此，他但有所言，她皆會應允。

……

“我同師父說，同這一批游學的師弟師妹們一起出谷?！?

“嗯。一路小心。”

“……你還不出谷游歷嗎？師弟師妹們已經(jīng)回來好幾撥了。外出游學是慣例，谷主也說過，放眼天外天，對技藝精進大有裨益。”

“頭上的天還沒看透，何敢張望外面的天呢?！?

戚風看著顧惜墨，她卻看著筆下的畫紙，沒分給他一絲目光。

“我不去了?！?

他沉默半晌，突然沉聲說了這么一句，語氣里壓抑的不滿張牙舞爪、招之欲出。

她終于抬頭，看了他一眼，眼含不解，“你師父不是說，外出于你或許是解除瓶頸的契機嗎？”

可你又不同我一起！

他咽下了這句話，這句情境對了是打情罵俏、錯了是無理取鬧的話。何況，他也沒這么粘膩，非得日日相對不可。

他只是在疑惑，他們真的相愛嗎？在她沒有掙脫他牽上她的手之后，除了稱呼和距離體現(xiàn)出親昵之外，他們相伴的時間幾無變化，待戀情初定的喜悅消退后，他不禁自問——

她真的不是在習慣性地遷就曾經(jīng)兩小無猜的他嗎？

她真的心悅他嗎？

他們真的相愛嗎？

顧惜墨見戚風只是看住她不說話，眼中風潮涌動，她等了許久，輕嘆了口氣，看了未完成的畫一眼，放下筆向他走去。

她才邁出一步，他就后退了一步，她愣住了，不由停下動作，“你……”

“我后日出發(fā)，行裝未整，就不來同你告別了?！彼粗退劾锏恼曇羲坪鯉е瓷?，“你保重?！?

他轉(zhuǎn)身大步離開，門開又闔，院中海棠投在窗紗上的剪影隨著日色移動，而她，卻停佇在屋內(nèi)，久久未動。

……

“姐姐，戚風來找過你嗎？”

“還沒。”

“他都回來三天了，還沒來找過你？！”

顧惜香見顧惜墨低頭看畫，不發(fā)一言，更加生氣，“果然，他被他帶回來的那個歸雁軒的小丫頭迷住了！那個軟弱的家伙竟敢背叛你，我打從一開始就知道他靠不?。　?

“歸雁軒？”顧惜墨抬起了頭。

“一個說什么‘舍不得戚師兄的絕妙伴奏’‘特來請相思谷能歌善舞的前輩們指教’‘能讓戚師兄推崇備至，師兄琴藝卓絕，以理而推，前輩們的舞技也一定令人驚賞’的油嘴滑舌、心懷鬼胎的黃毛丫頭！”

“哦。”顧惜墨低下了頭。

“姐姐！你不去教訓教訓那個家伙嗎？”

“你現(xiàn)在的樣子可不端莊。”

“姐姐！”

顧惜墨頭也不抬，“海棠結(jié)果了，我用井水拔過?！?

被胞姐用摯愛的零食引誘了的顧惜香恍了一瞬，回神后更加炸毛。

“罷了！你去找他質(zhì)問才是自墮身份，以他的人品，他本來就不配得你青眼。但我可不會就這么算了的！”

顧惜香兀自氣哼哼好一會兒，才沉著嗓子試探著問：“……海棠呢？”

顧惜墨眼中帶笑瞥了她一眼，“井里懸著呢?！?

顧惜香視若未見，娉婷出屋。

等她走出去，顧惜墨臉色漸沉，目光落在畫中嫣紅的萱草花上，眼神放空。

……

“我心悅洛師妹?！?

戚風在后山林邊撞見了顧惜墨，顧惜墨見到他，只說了一句“你回來了”便再無他話，徑自沿著原來的方向繼續(xù)走，就像不曾聽聞他和洛雨綿的事一樣。他看著她婉如橫波、沉若靜水的眉目，突然想起了洛雨綿“有情人怎會不心念朝朝暮暮”的笑語，沖動之下就沖著她說出了這句莫名其妙的話。

顧惜墨止步，一頓，風中飄來一個單薄到冷淡的回答，“哦。”

她等了一會兒，沒再聽見他說話，便抬步離開。

惟余他風中蕭瑟。

不知過了多久，洛雨綿找了過來，遠遠看見戚風在林邊站著一動不動。

“戚師兄，你怎么在這里一動不動地傻站著，站得這么認真，總不是在等我吧？”小姑娘沒說完，就被自己難得放肆的話語羞紅了臉，不好意思地笑了幾聲，就要轉(zhuǎn)圜幾句。

“是啊?！逼蒿L道，聲音輕柔，卻空落落的。

洛雨綿愣住了，片刻后雙眼發(fā)亮，不自禁地笑開，“真的??？不枉我這么認真地找過來！我來啦，你不用等了！”說完，她又低頭嘀咕“這樣好像還是對你不公平”，又抬起頭來加了一句，“下次，下次我也會認真等你的！”

戚風回給她一個笑，欣慰又悲傷。

她看得目眩神秘，拖著他往樹林走，小鳥一樣歡快地說：“師兄你用來制琴的鳳血木在哪里啊？遠嗎？好找嗎？你好勤奮啊！我也要努力才行啊……”

戚風感受著小姑娘用多話宣泄的歡喜，似乎被感染了，又似乎更加悵然，不知不覺低嘆出聲：“公平啊……”

“哎？師兄你說什么？”

“沒什么……就快到了。”

“哦?！迸d致勃勃的聲音繼續(xù)響起，“師兄師兄，鳳血木長什么樣?。繛槭裁匆浴P血’為名??？是血紅色的嗎？好看嗎？”

……

對影倒的茶水見底，戚風從回憶的片段中回神，他突然抬頭，看向垂眼不語的顧惜墨。

“你可曾心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