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忠躲在后殿角落,借著些許光亮查看軍報,正讀的心驚肉跳,忽然聽到身后有腳步聲踏來,忙側頭厲喝。待看清來人,心中不由一凜,腦袋里更是山呼海嘯一般。
飄搖的宮燈底下一共站著三個人。打頭的那一位,滿身滿臉都是噴濺的血點,圓眼紅唇,似笑非笑的單手按劍而立,正是付忠半月沒著家的小兒子——付敏道。他身后那兩個躲在暗處,倒是看不清樣貌,不過從輪廓看,也都是披甲帶刀的軍人。
付敏道上前一步,眼中映著燈光,顯得更為明亮,笑道:“父親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吹風?”說著回頭看了看天,又言“夜黑風高,實在不是賞景的好時候?!?
付忠背過手,悄悄將軍報藏于袖中,豎眉喝道:“你這幾天瘋到哪里去了?怎么這個樣子在宮中行走!”小兒子一向愛結交官家子弟,最近幾年又攀上了文丞相那幫權貴,他自是不屑此道,卻禁不住大女兒規勸,也就對小兒子放任自流了。然而今時不同往日,如果按照軍報所述,今夜宮中正有三股勢力蠢蠢欲動,宮外情形還不明朗,但也呈岌岌可危之勢。小兒子是站在哪邊的,他也拿不準。
如果這小子造反叛國,也只能由他自斷血脈。斷子絕孫總比族中出個叛徒好,不然付家幾代忠良建立起的門庭,就被毀了。心意雖定,卻還要試一試付敏道,于是朗聲道:“問你話怎么不答?有了軍職,便忘了誰是你老子嗎!”
付敏道是何等聰明,之前看到父親眼中猶疑,心下便猜到了幾分。其實,他也同樣在思量父親的立場。本來,付將軍忠君愛國無可質疑,但是新皇態度倨傲,手段毒辣,一向不為父親欣賞。姐姐提起,最近幾個月經常有人到家中游說。父親起初是厭煩,后來則裝聾作啞,誰也不知道他心中到底是傾向哪方。
能得到父親助力固然更能增加取勝的把握,要是他成為阻力……正想著,忽然身后有人一步跨到他身旁,低聲道:“是時候了?!备睹舻傈c了點頭,說道:“文瀾,你們先過去吧。這里我能應付?!毖粤T,那兩個人轉身便走。
付忠看著那個叫文瀾的年輕人,一臉陰測測的,而且濃眉壓眼,縮肩駝背,沒一點磊落像。他盯著那兩人轉過墻角,才回神問道:“那孩子姓文?”
“嘿嘿,”付敏道冷笑一聲,道“我知道父親想問什么,他是文丞相的庶子?!?
“丞相庶子!”付忠倒吸一口涼氣,心中且痛且恨,咬著牙三步并作兩步邁到付敏道面前,伸手提起他的衣領,吼道:“你個小兔崽子!要造反啊你!”
光線本就不好,付敏道眼前一晃,一個高大的身軀攜著勁風就沖到了面前,接著脖子一緊,幾乎被騰空拎了起來。他在心中暗暗叫苦,早知今日,平時怎么也要抽出些時間練練塊頭,免得像小雞一樣束手待縛。不過轉念又想,對面是自己老爹,赫赫有名的付將軍,倒也沒什么丟人。
付敏道腦子里亂糟糟的不想正事,付忠卻道這是默認,不禁胸口一陣氣悶,想著就這么掐死這小兔崽子算了。
“咳咳,”付敏道察覺到頸上施力,忙集中心神,連連求饒:“父親,你這是干什么?殿后殺子嗎!”
“殺了你這個小王八羔子,省的你給祖宗抹黑!”付忠大吼,瞬時心中又有千百個念頭轉過,言語間也變的有些哽咽:“付家世代忠良,誰知到你這輩竟出了個謀逆的崽子。真是愧對先祖!”說著手上還要用勁。
“父親,我付家忠君愛國,這是沒得說,”他感覺領口稍微松了一點,于是再接再厲“但是,君為何?國又為何?誰坐到那把烏金王座上就是君嗎?難道只有他元氏才能是天生的君主!”
這話說的付忠有些瞢,但嘴上依舊強硬:“你小子那些油嘴滑舌別用在我身上,沒用!叛國就是叛國,找那些理由也擋不住青史罵名!”
“父親,父親,咳咳……”付敏道被勒的喘不上氣,心中倒是明白了自家老爹的立場,連忙說道:“既然你認元柯是正兒八經的王位繼承人,又何必在他登基前苦苦阻撓?還橫挑鼻子豎挑眼的看不上?”
“我自有我的考量!但是不管元柯還是元崇繼位,都不會影響到國家根本。叛國卻又是一樣,一旦開始,便是沒個三年五載的民不聊生,又怎么會消停!況且,菁蕪國還在虎視眈眈。這內憂外患暴起,鳴國隨時面臨分崩離析的惡果。難道你們除了權力富貴,就什么都看不到了嗎!到時候,國都沒了,我看你們還享受個屁!”付忠越說越激動,連連前后搖晃著付敏道的身子。
“父……親,你說……的……對。只有……一點,你……料……錯了?!备睹舻酪魂囮嚨难?,說話也斷斷續續的,幾乎咬破了舌頭。然而,心中卻似明鏡,越來越明了。
“我料錯了哪一點?”
“菁蕪軍隊已經在外城了!”
領口一松,付敏道踉蹌著退了兩步才堪堪站穩。抬頭時,只見父親目瞪口呆,僵立當場。
付敏道揉著喉嚨,聲音略有沙啞,勸道:“父親,現在你我已經沒有時間,辨別各自的立場了。如果再不動用你手里那一萬精兵,下次太陽升起的時候,就是我鳴國滅國之時!”
“你從哪里得來的消息?”付忠猶豫著問道。
“不止你有軍報!”付敏道心中焦急,從袖間掏出一張團的亂七八糟的紙,甩給付忠,”大姐已經率領咱們的府兵,守在宮門了。你若再猶豫,宮門一破,那時他們就是首當其沖的活靶子!”
“你們……你們……這些小兔崽子,膽子越來越大了!”付忠一目十行的看著軍報,腦子一時轉不過來。
“付!將!軍!”
付忠被吼的猛一抬頭,滿眼都是睚眥欲裂的小兒子,不由的一陣恍惚,但也就是片刻功夫,他已經想好自己該做的事情。
兩人一個向東,一個向西,錯身而過的瞬間,付忠抓住了付敏道的胳膊,到底還是不放心,索性直截了當的問出:“你到底站在哪邊?”
付敏道挺了挺胸膛,一時慷慨難擋:“我,忠于國家!”說完頭也不回,疾步走向大殿后門。
依著父親的性子,必然會調兵去守宮門,這邊他也就不用擔心了。只是不知道,大殿之上又是什么情景。七轉八轉后,眼前漸漸明亮,視野也開闊起來,耳邊卻只有自己“吭吭”地腳步聲。這讓他心中更是沒底,于是加快了腳步,向殿中走去。
大殿內醇酒飄香,皆因杯盤碗盞全都碎了一地。左右兩排案幾,也都倒的橫七豎八。明晃晃的地面上,未干的血跡東一塊西一塊的撒著。
付敏道連呼數聲,卻不見一個人影閃出??帐幨幍拇蟮睿挥兴约旱穆曇粼诨厥??!半y道敗了?”心緒不寧的人總是往壞處想。他一邊捋著思路,想知道是哪個環節可能出現問題,一邊勘察著殿內的情形。
下面亂糟糟的,也看不出什么門道。九階之上,烏金王座依舊穩穩當當,不過前面的檀木案卻被掀翻在地。
付敏道看看周圍,又瞧瞧上面,真是心亂如麻,一點思緒也沒有。偏偏這里又沒個人,能讓他抓來審個明白。如此抓心撓肝,實在是折磨。
忽而,外面傳來一聲巨響,也分不清是雷聲還是炮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