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眼下前往北邊潼關的道路已然斷絕,所以彭遠他們便也不得不掉轉方向,開始沿西南商洛古道朝藍田進發。而自打從朱陽關出來后,這兩天彭遠就一直覺得自己胸口隱隱作痛,有時甚至會在半夜被莫名地疼醒。可每次他便只是自己偷偷揉一揉,強忍著沒有對任何人提起。
這天,當他們總算抵達了洛南一帶時,那路上逃難的百姓則也開始越來越多。不久,整條大路上就塞滿了絡繹不絕的逃難人群。而瞅著這些從自己身邊緩緩經過的流民,不知不覺間彭遠只又在馬上開始惆悵起來。
“唉,都怪我自己無用,此番既沒能救回曉梅,也沒能及時趕到潼關擋住賊軍的鐵蹄,現如今卻又要大伙兒跟著我一起受此連累,唉,我真是……我真是……”
望著那從身旁不斷經過的逃難人群,彭遠只忽然勒緊了手中韁繩,隨即就這么在馬上放聲大哭起來。那哭聲撕心裂肺、響徹云霄,似乎比沈明的哭嚎還要高亢三分。邊上那些原本還正抹著眼淚的百姓,這下則也全被彭遠那突如其來的哭聲給一下子鎮住了。霎時間,周圍的人群全都安靜下來,兩旁的山谷中便只剩彭遠一個人的聲音還在獨自回蕩。
聽得出,彭遠這是將長久以來一直積壓在自己心中的悲與恨全都釋放了出來,而在他腦海中則也頓時浮現出許多故人的面孔——他想起了那病逝于宣州任上的王凝,想起了曾對他們滿心期許的杭州錢镠,想起了曾與之一起出生入死的“不退將軍”曹翊,更想起了那雖已年過花甲卻仍老驥伏櫪,直至最后投水而亡的老將曹全晸。那一個個忠良士、英雄漢,卻不是出師未捷身先死,便就是功敗垂成千古淚。他恨那賊人亂世,更恨那奸佞當道,不然這一顆顆赤膽忠心又怎會每每英雄氣短!
“唉——蒼天呀,你何以如此?何以如此!”
言罷,彭遠忽覺自己眼前天旋地轉,隨之一股腥氣頓從嗓中涌出。突然,只聽“噗”的一聲,彭遠竟一下子從嘴中噴出半口濃血,隨即翻身落馬,不省人事。
旁邊沈明見狀大驚,急忙和眾人一起撲了上去。他們趕緊將彭遠搭到路邊,隨后一個個手忙腳亂,卻又不知究竟該如何是好。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呀!”
沈明只急得在一旁呼喊不停,可半天的工夫卻就是不見對方有任何回應。這下可也是把沈明給急壞了,一顆顆豆大的淚珠只從他眼中“啪嗒啪嗒”掉個不停。見這會兒彭遠已是嘴唇發紫、臉色發青,邊上的梁瞳忙湊過來將手慢慢伸到對方鼻下,隨之卻又是突然大叫一聲。
“糟了!彭大哥他……彭大哥他沒氣了!”
沈明一聽氣得忙一巴掌將梁瞳推出丈遠。
“你瞎說什么!再胡說,信不信俺現在就宰了你!”
可隨手一試,當下沈明心里卻也是立刻涼了半截。
“呀!可不是嘛,大哥他……大哥他……”
這時,從身后人群中忙匆匆走出一人。方才彭遠在馬上嚎哭之景,那人卻也是全都看在了眼里。
“來來來,快讓我瞅瞅!讓我瞅瞅!”
只見那人忙在沈明對面俯下身來,隨后扒開彭遠的眼、口仔細瞅了瞅。在隨手把了把對方的脈后,那人則又開始趴在彭遠的胸口上這兒敲敲、那兒聽聽。
看得出,此人定是位郎中,于是沈明忙在一旁哭問道:“怎么樣,先生,俺大哥他……他還有救嗎?先生,求您一定要救救俺大哥!救救俺大哥!”
說著,沈明只趕緊在對面給那人不住地磕起頭來。對方卻也并未理會這許多,只連忙朝沈明招了招手。
“喂,快別磕了,趕快過來幫我把他的上衣解開!”
“啊?噢,是是是!”
沈明忙爬過去和邊上的人一起將彭遠的衣服解開。與此同時,對面那人則也從自己的布袋里取出了一個小木匣。
“先生,這樣行了嗎?”
對方點了點頭,隨即打開匣蓋,從里面小心地取出一根細長的銀針。但見他手法嫻熟地往彭遠胸口上一扎,之后則又輕輕捻動了幾下。不一會兒的工夫,彭遠胸前便就扎上了六七根銀針。旋即那人又以同樣的手法在彭遠頭上扎下了幾針。
“來來來,快幫我把他扶起來。”
聞聽吩咐,沈明只趕緊合上了嘴,隨后與兩旁之人一起慢慢將彭遠扶坐了起來。
“先生,俺大哥他究竟怎么樣了,為何這么半天還不見他睜眼?”
那人則又在彭遠背上用力搓揉了幾下。
“別著急,要想讓他醒過來你還得再幫我最后一個忙。”
“哦,先生只管吩咐!”
對方連忙指著彭遠的后心道:“方才我見你似乎手勁挺大,如此你便快替我在他這里用力來上一掌。”
“啊?先生,這是要……”
沈明忙又瞅了瞅邊上那已是面如死灰的大哥彭遠。
“先生,莫非你是在戲耍俺不成?”
“噯,這人命關天,我又怎會戲耍于你!實話告訴你吧,你大哥他這是郁結成疾,方才嚎哭之時忽氣血逆流,以致邪毒攻心,本來他若是能一口將那淤血全都吐盡倒也就罷了,可偏偏他卻只吐出來半口,而剩下的那一半則已是積塞在他的心竅中,眼下他還就只是假死,但倘若再這么耽擱下去,恐怕用不了多一會兒他就真的再也醒不過來了!”
沈明只當場聽了個目瞪口呆,但他也明白,此刻自己大哥的情況確是兇險異常。
“只是……只是為何還非要俺給大哥一掌?”
“自然是為了震散那淤血,好讓你大哥把它給吐出來呀!”
眼瞅著沈明在那里左右為難、猶豫不決的樣子,這下對方也是真的有些急了。
“喂,我說,你還在那里磨蹭什么,你倒是還想不想救你大哥了?”
沈明一聽。
“唉,看來這一掌是真的不打不行了!大哥,那小弟可就無禮了!”
說著,沈明只運足了氣力,抬手就要往下拍。可剛落到一半,他卻又是趕緊收了掌。
“誒,先生,這俺得使多大勁才合適呀?”
對方則朝旁邊的梁瞳瞅了瞅,隨后抬手一指道:“就像剛才你推他時那么大的力氣就成。”
沈明忙點了點頭,這下心里也才稍稍有了點底。卻也難怪這會兒沈明還要如此啰嗦,原本他力氣就大,加之此刻自己情緒激動,倘是不先問清楚就真的這么不管不顧地一掌胡亂拍下去,那誰知道等下他大哥彭遠又能不能受得住。這要是換做別人倒也就罷了,沈明才不會管對方究竟受得了受不了,早就不假思索地一掌拍下去了。可偏偏眼下坐在對面的不是別人,而是比那親哥哥還要親的大哥彭遠,如此沈明能不小心著點嘛!否則別到了最后那淤血還沒要了彭遠的命,他自己卻反倒一掌先把大哥給拍死了,這便又還怎么得了?
“啪!”
彭遠的身子輕輕顫了一下,之后便就再什么反應也沒有。
“哎呀,不行不行,太輕了!使勁!使勁!”
無奈,沈明便加了點力氣又來了一掌,可這次彭遠卻依舊只是身子微微一顫。沈明是真的不敢多使勁呀,他真是擔心會把自己大哥給一下子拍出個好歹。
那旁邊的郎中先生則只趕緊轉到彭遠面前,隨后掰開對方的嘴往里瞅了瞅。見這會兒彭遠的舌頭已開始泛起了紫黑,于是他忙一邊把著對方的脈,一邊朝沈明說道:
“讓你使勁你就是不肯,剛才我見你手勁不是挺大的嘛!我可跟你說,你大哥他可就快不行了,你要是再這么磨磨蹭蹭的話,到時候便是華佗再世、扁鵲重生,恐怕也沒人能救得了你大哥了!”
“啊!”
沈明一聽只頓時急紅了雙眼。他忙皺著眉仔細想了想,隨即咬緊牙關把心一橫,二話不說照著彭遠的后心重重地就是一掌。
“噗!”
這下彭遠也終于是有了反應。但見他把嘴一張,一口濃血當場噴了出來。這之后彭遠便身子一歪,又慢慢靠回到了旁邊梁瞳的身上。
那郎中先生忙也拉起彭遠的手腕替對方仔細號了號脈,原本剛剛還是眉頭緊鎖的他,這會兒卻也慢慢舒展開了眉宇間的皺紋。他滿意地輕輕點了點頭,之后這才又將彭遠身上的銀針一根一根依次取了下來。
沈明忙也繞過來扶住了彭遠。見此時大哥還是沒有蘇醒,于是沈明只趕緊又在對方耳邊高聲呼喚起來。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呀!你聽得見俺說話嗎?”
而就在沈明還正急得不知究竟該如何是好之際,那對面的彭遠卻只突然輕聲咳嗽了幾下。
“咳咳咳……”
隨即,彭遠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在那里倒起氣來。
“大哥!大哥!”沈明忙又扯著嗓子嚷道。
而這會兒彭遠臉上已是又重新有了血色,那先前嘴唇上的淤紫則也開始慢慢消退。終于,彭遠斜倚著微微睜開了眼,他瞅了瞅自己面前的沈明。
“沈明……”
“大哥,俺在這兒!”沈明濕潤著雙眼道。
“方才……方才我的耳朵都快被你給震聾了……”
沈明一愣,隨之卻又是喜極而泣,他就這么當著眾人的面開始嗷嗷大哭起來。
“大哥,你剛才可真是把俺給嚇壞了!嗚嗚——”
兩旁的山谷中只又開始獨自回蕩起沈明的哭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