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子晴約我去“浮生”吃飯。
電話里,她的聲音有點掩飾不住的緊張:“我想介紹一個人同你認識!”
“誰?”我條件反射的問“很重要的人?”
“對!”子晴說。
“昨晚一直在等你的那個?”
“對!”子晴仍然很緊張,她猶豫一下,用懇求的語氣說:“紹宜,我希望你見到他以后,不要怪我!”
“我為什么要怪你?除非你約會我前夫。”我驚奇極了。
“你見了就知道了!”她支支吾吾不肯說。
“好,一個小時后,我們在浮生見!”我也開始跟著緊張起來。
什么人,我看了會生子晴的氣?
難道真的是旭生?
我拉開窗簾,迎進陽光。
我飛快漱洗、企圖將自己打扮得無懈可擊。
可是——
陽光下,鏡子里的我簡直觸目驚心。
眉心深深的川字紋,似舊社會苦主。
額前皮膚干燥起屑,長發(fā)亂蓬蓬象一堆印象派風格的稻草堆在頭上,我嚇一跳——
我不是不知道我憔悴了很多,可是,我并沒有糟蹋自己,也沒有悲傷到要去死,我只是,懶得去做很多事情而已。
沒想到,竟然邋遢成這樣——
我已經三十一歲,居然還任意妄為,不知天高地厚地怠慢自己唯一的肉身。
換了別的女人,恐怕連皺一下眉頭都不敢,巴不得成日泡在永葆青春的美容液里。
我如夢初醒——
趕緊膽戰(zhàn)心驚得四處翻找化妝品。
可是,整個房間都找遍了,我只找到一只用禿了的唇膏。
我不顧一切地將唇膏涂在嘴唇上,又抹了一點在雙頰上推勻,氣色總算好了一點。
可是,新的打擊再次襲來。
所有舊日衣衫,全部都像自別人處偷來的,根本塞不進去。
我一向以身材窈窕為傲。
此刻痛心疾首,眼淚都差點掉下來,這打擊,不比旭生背叛我小。
大概誰也看不出,我曾經是美術系最著名的一支花。
等我好不容易,收拾妥帖,趕到“浮生”,子晴和她的那位重要人士還沒到,我徑直走上閣樓。
老板像往常一樣,坐在專屬角落看書,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我選了靠窗的位置,脫掉大衣,迅速癱在沙發(fā)上,我緊繃的褲子,總算放我一馬。
“江小姐,需要點什么?”小馬走過來熟稔得打招呼。
“還要等人!”我笑著回答。
小馬點點頭走開。
“先喝一杯檸檬茶吧,我請客!”一把略微低沉的聲音,像清和溫暖的風,輕輕吹來。
我嚇一跳,抬起頭,發(fā)現說話的竟然是老板。
他正看著我,表情十分平靜溫和。
“你在對我說話嗎?”我驚異極了,我照顧“浮生”已經有四年之久,還是第一次同老板說話。
“這里還有第二個客人嗎?”他微微一笑。
“多謝!”我不客氣得說:“但是,為什么?”
“請客需要理由嗎?”他還是好脾氣得笑著。
“無功不受祿!”我說。
“如果非要一個理由的話,那么,歡迎你回到浮生!”他說:“你很長時間沒來,算是我拉攏顧客,希望您多多光顧小店!”
“那么,至少還要一張VIP金卡!”我開玩笑,我知道浮生從來不打折,也不辦理任何會員卡:“你這里東西可不便宜!”
他說:“沒問題,以后只要你來,所有消費自動7折!”
“此話當真?”我莫名興奮起來,是有大便宜可占的驚喜。
他站起來,走到我面前:“當真!”,然后便風度翩翩地欠一欠身,走開。
我竊竊想,今天真是太陽自西邊出來,這惜字如金的老板居然性情大變。
也許,受金融危機影響,清高的老板,也降低姿態(tài),改變招呼客人的策略了。
生活不易啊!
“你在偷笑什么?”子晴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
我抬起頭,她穿一件貝殼粉的半長外套,里面是珍珠灰的露肩毛衣,裸著腿穿一雙過膝的深灰色長靴,看起來素雅又時髦,一點都不像三十多歲的女人。
“你不怕冷?”我夸張得抱住自己雙臂:“我單看著你就已汗毛倒豎了。”
“笑話,不凍人怎么美麗?”她笑著走過來,淡淡橙花香味襲過來,令她整個人的氣息明快又輕盈。
我偷偷捏捏腰間的贅肉,有點氣餒。
“你的朋友呢?”我張望一下。
“來了!”她吸一口氣:“紹宜,你要做好準備!”
她話音未落——
“你好!”一把細軟清糯的童音,老成得自子晴身后傳出來。
接著,一個戴著紅色蓓蕾帽的小女孩從子晴身后探出頭,好奇得看著我。
我張口結舌望著那面孔只得一只水晶梨大小的女孩。
電光火石間,我明白了,子晴要介紹我認識的人,不是什么新交往的男友,而是這個小女孩。
這女孩,同幼年的子晴幾乎一摸一樣,圓圓面孔,稚氣得不得了,偏偏大眼睛要故意瞇一點,扮成一副洞悉一切的老成樣。
這動作、這神態(tài),分明是小小汪子晴。
我仿佛看見五歲的汪子晴將一只蘋果塞進我手里,老氣橫秋地對我說:“江紹宜,我是新搬來的汪子晴,你愿意和我作朋友嗎?”
一轉眼,二十幾年的時間流水一樣淌過去了。
“我女兒,汪寧珊!”子晴走到我對面坐下,看得出來她有些緊張,一直緊緊盯著我的臉,看我的反應。
我張大嘴巴,沒有什么比子晴親口證實我的猜測更讓我心驚。
“你什么時候有個女兒!”我激動得有些克制不住自己:“你還有什么秘密沒有告訴我!”
那女孩偎到子晴身邊,一大一小兩個人都靜靜看著我。
在孩子面前,我必須控制自己,我端起桌上的檸檬茶,一口氣喝光。
子晴無奈得看著我:“紹宜,你別這樣夸張好不好?”
我瞪著她:“這6年來,我一直同你有聯系,可你女兒都這么大了,也沒告訴過我!”
子晴嘆口氣:“珊珊,你到旁邊去看看有沒有好看的圖畫書。”
珊珊乖巧得點點頭,站起來,走到房間的另一端。
“紹宜,你冷靜一點!”子晴壓低聲音。
“你讓我怎么冷靜!你什么都瞞著我!”我壓住火氣:“我們隔三岔五都在聯系,你卻連生了孩子這么大的事情都不告訴我!你根本沒有當我是朋友!”
“紹宜——”子晴按住我的手:“你聽我說——”
我強迫自己安靜下來,我不想嚇到孩子:“說!”
子晴深深吸口氣:“紹宜,你知道當年我有多迷戀莫運年,直到我遠走到英國,仍然無法忘記他,于是我嫁給了長得和他非常相像的前夫,可是婚后才發(fā)現,我們愛一個人,真正和他的外貌無關。每天對著一個和運年長得很像,但又不是他的男人,其實是一件更痛苦的事情。其實,女人失戀時,未免太過絕望,往往會尋找替代品,作為情感過度。可是替代品仿真度再高,也只是贗品,永遠不具備真品的價值。”
我不敢打斷子晴的說話,只能一動不動坐在那里聽著。
“所以,我第二次離婚了。離婚后,我才發(fā)現懷孕了。開始我也不想要這個孩子,可是后來我忽然有個很瘋狂的想法,如果我不能擁有運年的孩子,那么生一個和他長得很像的孩子也不錯。于是我就冒險生下了珊珊,結果,她真的長得很像運年,不是嗎?”子晴微笑望著我。
“子晴,你瘋了,你怎么能做這種事情!”我驚呆了。
“紹宜,我告訴你,你一定飛到英國來阻攔我,所以我沒敢告訴你!”她坦然地望著我:“剛生下珊珊的時候,我一個人帶著她,生活要多艱難有多艱難,我也埋怨過自己的冒失、荒唐、沖動。可是現在,我一點也不后悔我的選擇。不是因為珊珊長得像運年,而是因為珊珊是我的女兒,她長得像誰并不重要,誰是她的父親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同我相依為命,她讓我振作,讓我重新找回了自己,我愛她!”
我愣在沙發(fā)上,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我只知道,這些年,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在異國他鄉(xiāng),不知吃了多少苦頭。
我終于明白子晴為何變得像現在這般堅強獨立,她真的已經完全掌握了自己的人生。
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并且積極生活,活得比誰都精彩。
要過好久,我才能理清自己的思路:“子晴,你真的變了,比任何時候都有承擔!”
“紹宜,原諒我!”
“不,你不需要任何人的原諒,你做了你自己認為對的事情,并且無怨無悔,我為你驕傲!”我真心得握住子晴的手:“而且,我覺得珊珊長得更像你!”
子晴笑了:“我沒有她漂亮!”
“不,她和你一樣漂亮。”我說。
我看見子晴大大松了口氣:“我以為你至少一個月不會同我講話!”
“子晴,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是我老友,只要你認為正確的事情,我都不遺余力支持,我總是站在你這邊的!很多事情,其實我們不一定非要向朋友交代,因為很多決定,也不是朋友能替你做的!”
“紹宜,謝謝你!”
“我不過是說了實話”。
不到兩分鐘,珊珊興奮得舉著一本書跑過來:“媽媽,看,這本書多有趣!”
她迫不及待把書打開,一座漂亮的立體城堡立即出現在書里。
接著,珊珊又快速翻動書,一架金光閃閃的南瓜馬車也立在書中。
“這是一本立體書!”我對珊珊說:“如果你喜歡,阿姨買一本《睡美人》,送給你!”
珊珊眼睛一亮,但是立即穩(wěn)住自己:“媽媽說不能隨便收別人的禮物!”
我對子晴說:“沒想到你教得這樣好?”
子晴說:“必須讓她明白,不是每樣東西,她想要,便都能輕易得到的。生活中,你越渴望得到的東西,越不能得到!”
“多沒勁,這么早讓孩子面對殘酷現實!”我轉過頭對珊珊說:“珊珊,過幾個月就是圣誕節(jié)了,阿姨扮成圣誕老人送給你好嗎?”
珊珊立即高興得拍一下手:“對啊!媽媽,你說過圣誕節(jié)是專門收禮物的日子!”
子晴也笑了:“你們倆還真有默契!”
我將珊珊拉到我面前:“珊珊,阿姨和你媽媽是好朋友,你愿意做我的好朋友嗎?”
珊珊立即伸出手:“我們倆個是好朋友啦!”
我也伸出手,仿佛穿越了29年時光,握住小小的汪子晴。
接著,我替珊珊和子晴點了這里的招牌飯,和胡蘿卜蛋糕。
我們一邊吃飯一邊聊天,氣氛輕松愉快。
“子晴,回來有什么安排?”我咽下一大口豉汁排骨飯。
“在英國的時候就和這邊幾家醫(yī)院聯系過了,我有在英國工作的背景,又有英國的博士文憑,應該沒問題!”子晴自信滿滿:“基本上是他們對我很滿意,我在選擇最適合我的醫(yī)院。”
“那就祝你找份好工作。”我喝口蕃茄牛尾濃湯:“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嗎?”
“我父母和我哥哥移民去加拿大以后,還有套房子留在這邊出租,就是雯姨隔壁那套,我準備就這兩天,把它收回來!”子晴說:“現在最要緊的事,是替珊珊找一家可靠的托兒所,不能總讓雯姨幫我照顧珊珊啊!”
“什么?我媽幫你照顧珊珊?”我驚奇極了。
子晴猶豫了一下:“紹宜,你可別怪我!我當初是瞞著家人生下珊珊的,我剛生下她時,手足無措,只能向雯姨求助!”
“你們一直背著我聯系?”我驚異得差點跳起來。
“紹宜,別激動,是我讓雯姨不要告訴你的!”子晴按住我的手,示意我冷靜。
我吸口氣:“想不到我媽還有當地下工作者的天份,保密工作做得這樣好,簡直守口如瓶!”
“你可別怪雯姨啊!”子晴慌忙地我媽開脫。
“難怪我媽有事就給你打電話,你們倆倒是惺惺相惜啊,就把我當外人!”我酸酸地說。
“紹宜,你不會是吃醋了吧!”子晴哈哈大笑。
“以后我有秘密也不告訴你們!”我故意負氣得說,說完自己也覺得好笑,三十多歲的人了,還這樣孩子氣。
“我媽媽說,每個女人長大了都會有自己的秘密,我長大了也會有我的秘密,可以不用告訴媽媽!”珊珊斯文地吃著蛋糕對我說。
我再一次差點從沙發(fā)上跌下來:“你怎么教女兒的啊?”
“我說得都是實話!”子晴說。
我大力搖頭:“汪子晴,真有你的!”
“少拿腔作勢!”子晴白我一眼:“對于生孩子這個事情,你沒發(fā)言權,所以我咨詢雯姨,不咨詢你,完全是對的的。你憑什么不高興?哪條法律規(guī)定媽媽和女兒的朋友就不能有秘密?何況,雯姨看著我長大的,和我自己媽媽一樣!”
我完全被她說得啞口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