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猜Lyle Ultan帶我去那個冷落的餐廳,是為了不讓人看到,甚至定位子用的也是假名。但諷刺的是,我們還是讓人看到了。那天下午,在辦公室休息區沖速溶咖啡的時候,前面提到過的那個雞婆的男同事湊過來說:“你不像看起來那么乖,對不對?”臉上露出故作神秘的笑容。
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無辜地看著他。他也看著我,做出一副“你騙不了我”的表情,對我說:“我得提醒你,Ultan是事務所的客戶,而且,是你老板的老朋友。”然后,在我反應過來向他提問之前轉身走掉了。
其實不用他說,我也很清楚自己和Lyle Ultan之間的距離。有一種人,盡管不太典型,哪怕你不認識他,你也知道他不太一樣,他說話的方式、他的口音比我通常遇到的各種各樣的人都更加清晰、干凈,他的動作和態度帶著一點超然的味道,是比常見的露骨的優越感更加超然的超然。而這些不同之處都不僅僅源自金錢或是地位,至少不是幾年十幾年快餐式的金錢和地位可以造就的。不過,Rona,如果雞婆男說的“老板”指的就是Rona的話,這個被我當做Career Idol來崇拜的女人和Lyle Ultan之間又有什么關系呢?
在Lyle Ultan離開紐約的一個月里,我們沒有通過電話。而與此同時,秋天來了。窗外的樹葉逐漸泛出溫暖的金黃色,有的時候,風變得有些凜冽。他的名片放在我辦公桌左首第一個抽屜里,夾在名片簿的最后一頁。電話號碼按照姓氏的首字排在我手機聯系人列表U字頭里面,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是我唯一的U,直到一個同樣U開頭的日本名字加進去。
我不知道他有沒有想起過我,反正我也沒有太多的時間想到他。早晨或是傍晚,我步行二十分鐘,再坐差不多半個鐘頭的地鐵上下班,然后工作八小時,時常加班,打扮得跟馬路上或是地鐵車廂里自食其力的年輕女孩子大同小異,季末折扣時花二十九塊九毛九買來的鞋子漸漸地把腳后跟磨出老趼。但是,有的時候,盡管只是一些瞬間,我在路上走著,風突然吹來,無數金黃色扇形的枯葉被吹起來,旋轉飛舞,最后又落到濕漉漉的街道上,那場面就像電影慢鏡頭里那樣緩慢而優美。每當那樣的時刻,我總是覺得一個又一個的音節在喉嚨里堆砌,直到我不自覺地輕輕地念出來:Lyle。
九月最后一個周末的早晨,我收到他發到我公司郵箱里來的一封郵件,只有幾個字:I miss you. 我實事求是地回復:me too。然后又是沒有一點音信的五天時間,直到十月第一周的星期五,我收到一個快件,一條藏藍色的大絲巾,上面是頗有浮世繪風格的帆船圖案。一封短箋,告訴我,他回來了。
我故作大方地給他打了個電話,純然問候性質的,同時謝謝他的禮物。一份恰到好處的手信,選的既不輕也不太重。而他說,他想見我。
我回答得很干脆:“我不要跟你去吃晚餐。”
“為什么?”
“晚餐時間在曼哈頓找一個沒人光顧的餐廳肯定更難,保不定你會一路把我拐到澤西城,而且我還要記住不能在公開場合叫你的姓氏。”
電話里傳來輕輕的笑聲:“你誤會了,從頭到尾。上次那間餐廳其實很不錯,我不知道為什么那天會沒有人,訂位子用的是我秘書的姓。”
盡管有點開心,我還是說:“不管怎么說,我不要跟你去吃晚餐。”我沒有說下去,后半句話是:因為夜色里我可能會干一些第二天一定會后悔的蠢事。“我星期六早上在公園晨跑,我們可以一起吃brunch。”
“幾點?”
“十點或者十點半。”
“十點半見。”他說。
于是,我們訂下約會。第二天早晨,我照例跟一個同事一起去公園跑步。那個時候,秋天已經漸漸找到了感覺,公園里的楓樹葉紅得層林盡染,只是那年雨水多,到處都顯得冷冷清清的。早上天氣冷,我穿了厚運動衣褲,帶了手套。十點多的時候,天晴了一會兒,有了些陽光,他坐在公園附近一個餐館的露天座上,看見我,不笑不說話,示意我坐下。
我沒吃早飯,慢跑了將近四十分鐘,臉通紅,快餓死了,還渴得要命,一點不客氣地拿起他面前放著的一杯水,站著一口氣喝完,方才露出一個微笑,氣喘吁吁地跟他說:“早上好。”他抬著頭看著我,依舊一言不發。我好像已經習慣了他這種作派,仍由他看著,一邊坐下,一邊招呼侍者過來點菜。才剛剛脫了左手的手套,右手就被他拿過去了,解開手腕上的扣子,慢慢地摘掉那只手套。這個似乎微不足道的動作讓我心頭一顫,卻還是穩住陣腳,盯著菜單,要了卷餅、沙拉、湯和香草布丁。眼睛的余光看到他把手合在我的手上,他的手很大,手指修長,相比之下,我的手要小得多了。
菜端上來,我吃得風卷殘云。在那個年紀,我的胃口總是好得出奇,肚子餓的時候甚至有點貪心不足的味道。相比之下,他要的量只能說是象征性地陪我吃一點,這又讓我在私底下慚愧了一小下。回想起來,當時的我總是為了類似的事情慚愧,直到后來才漸漸明白過來,他追求的東西跟我想要的從來就不一樣。吃的、玩的、穿的、用的,我有那么多東西夢寐以求——一架鋼琴、一輛太妃糖色的豐田雅力士、讓·喬治家傳說很好吃很好吃的朱古力松露夾層蛋糕,以及在麥迪遜大街七百一十號的櫥窗里看到的黑色紀梵希皮草手提包……所有這些對于他來說都唾手可得,但他真正想要的東西卻是看不見也摸不著的。至少,我從沒有聽到他說“餓”這個字。“累”,我聽到過一次,“餓”,從來就沒有過。
吃完飯,我們牽著手在公園散步,在一條沒什么人的林蔭道上我們又吻了一次。然后,他貼著我的耳朵說:“去我那里。”
事實證明,陽光下面,我一樣會做出第二天一定會后悔的蠢事。
我沒有想很久,真正在腦子里盤算的時間大概只有兩秒鐘。然后點頭,沒有絲毫猶豫。直到發覺他說的地方,是格林黛爾花園飯店三十樓的一個套間。種種跡象表明,他想要的恐怕只是一段東方風情的艷遇,不過,我想要的也不太多。
所幸那個套間屬于行政公寓,而非普通客房,我想象中在眾目睽睽之下跟他走過酒店大堂的尷尬場面并沒有出現。單獨的門廳,只有一個穿制服的男人遠遠地朝這里點頭致意,臉上非常有專業精神的不帶任何特別的表情。專用電梯直達三十樓,房間很大,裝修是簡樸硬朗但追求質感的都鐸風格,四處纖塵不染,沒有任何私人物品擺在可以看見的地方。厚窗簾已經拉開,但陰天午后光線穿過白色窗紗依舊顯得有些晦暗。
他領我進去,在起居室的落地窗前面,雙手捧起我的臉吻得很溫柔。我頭一次沒有流連在親吻上,目光越過他的肩膀,穿過臥室敞開著的門,落到那張特大號的床上,說了一句很有分量的話:“我是第一次,我想應該告訴你。”
這個老江湖明顯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回了一句更有分量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對不對?你確定嗎?”
不管他是怎么想的,我要說的已經說了。我回答:“非常確定。”然后伸手解開了他襯衣上第二和第三顆扣子。
床上用的是蛋殼色絲的床單。事后不出意料,那床單算是毀了。他的襯衣團在床上,也弄到一點血。我淋浴,干脆地拒絕了晚餐邀請,穿衣服走人。但是,地鐵里車輪和鐵軌摩擦發出尖銳的金屬聲,車廂里人們交談的聲音,腳步聲,風的聲音,所有東西都隨時可能讓我想起他的身體和撫觸,讓我閉上眼睛,一瞬間麻痹。我沒有別的經驗可以比較,不過我確信這樣的感覺是不一般的。那時的我還不懂得若即若離的誘惑,自始至終,我的身體似乎懸浮在床單上方五公分的地方,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加緊貼他的身體,沒有縫隙,融化進去。
到家不過五點多。我不愿意再去回想下午的事情,打電話叫了幾個朋友一起吃飯加夜游。兩個是從前法學院的同學,也在紐約工作的,另一個就是Nick謝。在一片嘰里呱啦的聊天聲和喧鬧的音樂聲中過了整個晚上和上半夜,到家已經是凌晨了。臨睡前看到手機上有兩個未接電話,一條消息,之前故意不去管它,一點都沒聽見: “你棒極了,我從沒想過能有更好的,給我回電話。”
我很簡單地回了一條:“把洗衣房的賬單寄給我,不要再聯系了。”心想,都結束了。
我脫掉衣服,穿著胸罩內褲站在盥洗盆前面刷牙,浴室里淡黃色的舊日光燈管發出刺刺刺的聲音,好像鬼片里常見的恐怖場面的前奏曲。我看著鏡子里面的自己,一個月之前剛剛過完二十四歲的生日,五官和身體仿佛還站在一條微妙的分界線上面:成熟了,有的時候甚至顯得鋒芒畢露,同時又有那么一點稚嫩的東西揮之不去。我猜這正是吸引Lyle Ultan的地方,因為除此之外,我再看不到什么特別的東西了。而這一點稚嫩,我不知道可以保存多久,一年還是兩年?可能下一個春天來臨的時候就會消失殆盡。畢竟生活對于我來說既現實又緊張,要掙錢糊口,要頂風冒雨,要拿超過五公斤重的文件和電腦,趕在地鐵門關閉的前一秒鐘擠上去。
我對著鏡子撇撇嘴,反正結束了,多想無益。至少到此時為止,我還算是占了上風的。我像往常一樣跳到床上去睡覺,甚至有點得意。結果卻根本睡不好,直到天蒙蒙亮的時候才淺淺地睡著。到了八點鐘,天已經大亮,我隨便怎么樣都躺不住了,穿了衣服下樓去買早餐和雜志。走回來,發現樓下停了一輛黑色的保時捷跑車。 我住的那個街區租金便宜,街坊鄰居都是講究實惠的工薪階層,平常進進出出的大多是半新不舊的福特別克之類,像這樣的車子在這周圍還從來沒見過。我從車邊經過,忍不住多看了兩眼,不想車門突然開了,一個男人從車里出來。是Lyle Ultan,還是那副樣子,不笑不說話,伸手遞給我一張紙。
我接過來一看,是酒店洗衣房的賬單,居然真的是洗衣房的賬單!我也不說話,低頭從零錢包里拿了八塊錢給他。他接過錢,也握住了我的手,拿到嘴邊親了一下。然后,笑了。我有種印象,他很少笑,在此之前至多是稍微動下嘴角,就算個笑了,一般情況是連這樣也沒有的。而這次是完完全全的一個大大的微笑,不管他實際上是怎么樣的人,他笑得溫柔而靦腆,對我說:“這是我最后的機會對不對?我不會錯過的。”
“你怎么找到這里的?”我問他。
“貴所的Business Contingency Plan做得相當不錯。”
我在心里暗罵,求菩薩保佑千萬不要讓Rona知道了,質問他:“你想讓我丟掉工作是不是?”
他說絕對沒那個意思,走近一步,伸手抱住我。有的事情就是這么奇怪,幾乎陌生的人,卻是熟悉親切的身體動作。我抬頭看著他,嘆了口氣又問:“那你想要干嗎?”
“試試看互相了解。”他回答。
我笑起來,說:“這好像不是one night stand,哦不,‘one afternoon stand’的必要步驟吧。”
“究竟是什么讓你這么想?”他裝作煩惱的樣子。
我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冷場兩秒鐘才說出來:“第一次做愛在酒店房間里,我甚至還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我就住在那個酒店房間里。我是個現實版的‘Hotel Kid’。” 他打斷我,把一個吻印在我的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