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大唐的大部分子民而言,從貞觀二年末到貞觀三年元月這短短的一個多月時間,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登基已滿兩年的皇帝英明睿智,又愛民如子,盡管天災還時有發生,不過生活還是已經從隋末的戰亂中漸漸恢復了平靜。而對于那些身處廟堂高處,后宮深處的男人與女人來說,不過四十多天的時間卻是暗潮洶涌,讓人措手不及。
皇帝陛下祭天回來后的第二天,太子、四皇子與長樂公主便被毫無征兆地從別宮接了回來。這原本就引起了不少人的觀望與懷疑,不過陛下隨即下的第二道命令,可就造成了宮中極大的不安,原本在宮中各有居所的皇后的三個親生子女被安排住進了甘露殿,由陛下親自照顧。
皇家有皇家的規矩,不過即使不是皇室,那些貴族世家的孩子也大多由乳母、下人照料,親生父母反而極少自己撫養,更何況當今皇上登基不久,正值日理萬機之時,這一行為直接造成的流言便是,皇后似乎已拖不了多少時日了,故而陛下將親自負責孩子的教養,以此來寬慰皇后之意。
而更加令人震驚的事發生在翌日的早朝上,群臣們竟然發現太子殿下換上了只有在大典中才穿過的太子朝服跟在陛下后邊,隨后面色平靜地跪坐在皇帝的左下方。
早朝剛開始的時候,誰也沒有說話,而是都拼命地不留痕跡地向國舅長孫無忌和太子太傅李綱望去,誰知兩人一個是氣定神閑地立著,目不斜視,另一個卻表現得同樣詫異。
隨后,只聽見皇帝波瀾不驚地說了一聲:“從今日起,太子每日早朝隨朕在兩儀殿聽政,用過午膳后,再由太傅在書房教授課業。”
這完全只是一句告知而非詢問,甚至連一句形式上的“眾卿家有何異議”都略去了。
即使在太子出現之時,不少人已有猜測,但是當皇帝明白無誤地說出“聽政”二字時,眾人還是驚愕不已。皇權是獨一無二的,而如今皇帝的邊上出現了另一個人,即使是國之儲君、未來的天子,但今上正值盛年,子嗣承繼又毫無隱憂,那么如今讓年僅八歲的太子殿下如此鄭重地出現在群臣面前,其宣告的又是什么呢?是明召天下太子的地位無可動搖,還是……無人敢繼續深想下去。
在位于三公之內,可以參加內朝的官員中,尚書左、右仆射,房玄齡與杜如晦,皆與長孫無忌相交甚深,對皇后也極為敬重,自然不會對皇帝的舉動有所異議。
而侍中王珪在看了一眼魏征后,還是沒能忍住心中的疑惑,不過還是用了比較委婉的語氣出列諫言,認為太子尚還年幼,蒙童授業還未齊備,聽政似有所不妥。
皇帝卻不以為然道:“朕幼時擅于騎馬,好弄弓矢,而讀書甚少,而后方對史籍兵略多有涉及,皇后年十三婚配于朕,不久時逢太穆皇后早逝,家族內務疏于掌管,皇后代為管之,謹言慎行,公正寬厚,眾人無一不服。太子身為朕與皇后的嫡長子,又是將來的一國之君,書中確有圣賢,但仍應及早涉于朝政,才不至于將來只懂得紙上談兵而禍及家國。”
下臣均再無他言,開始正式論及朝政。
房玄齡先上書道:“啟稟圣上,自貞觀元年七月山東大旱,陛下免其一年租賦,可今年關東各郡縣仍少雨多旱,莊稼收成甚少,關東的地方官奏請圣上望朝廷能否再免其一年賦稅?”
李世民接過鄭吉遞上的奏則,仔細看過后,便交給太子過目,隨即便開口道:“各位卿家有何建議?”
魏征最先進言,認為應當予以免除,天災無可避免,若君王無所行為,百姓無所依靠,則必將造成人禍。
不過,馬上就有人反駁道,魏征本為關東人士,如此言論多有偏頗,且關東今年并無太過嚴重的災情,若是再免其一年的賦稅,對其他地方豈非不公?
在一片爭論聲后,皇帝依然沒有表態,反而轉頭向太子相詢對此事的看法。
起初,所有人都沒有太過在意,盡管他們敬服陛下的雄才大略,皇后的賢德仁厚,但對他們的兒子,一個處于懵懂之年又頗有些頑劣的八歲小兒大多是不以為然的。
承乾恭謹地起身向父皇行過禮后,方才出言相對:“兒臣早前聽說魏大人曾上過一道疏奏上說: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此也正合‘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之意,民可載舟,亦可覆舟,現今關東地方官既有上書,百姓受苦,朝廷應當有所慰藉。更何況,關東之地自古便多有紛亂,昔日秦末,山東豪俊并起而亡秦族。而隋末的起義之士亦多發起于此,父皇早有‘天下大治’之愿,必將對關東之地尤為安撫。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倘若關東旱情并不足以免于賦稅而免之,的確有失公允,兒臣以為不如先遣一人親赴山東,既可予以宣慰,又可察看實情,屆時再作決斷也不遲。”
李世民微微一怔,顯然頗有些意外,對這個兒子,他還是自認相當了解的,自幼活潑好動,但由于疏于管教,因此變得性情頑劣,不好管教,但不過半年,承乾便猶如脫胎換骨一般,性子沉穩不少暫且不提,朝會時便對眾臣鎮定自若,剛剛作答時,清晰明朗又不顯孩子的輕狂與稚嫩,思慮也頗為周全。想到這里,他不由得面露微笑,讓兒子坐下。
不僅是皇帝,在位的每個人都不由得轉頭望向太子,那個年幼的太子似乎在他們不知道的時候養成了頗為不凡的見識與氣韻,依然是孩子清俊的面龐,但那雙眼睛開始變得沉靜而從容。
皇后娘娘!這是反射到他們腦海中的第一個詞,太子在與他的母后共同生活了半年后判若兩人,其中的聯系不得不引人深思。
眼見快鄰近午時,皇帝便直接下旨,命魏征于年后赴關東,代表皇帝體察民情。
早朝散了之后,李世民拉著承乾的手,步行至甘露殿。一路上,承乾很是不自在,雖然印象中,父皇似乎對自己從未如此親密過,但經歷過娘親對自己的那種發自內心、毫無目的的關愛后,自己覺得父皇看著自己的眼神總有點不同的意味,這種突如其來的關心似乎不僅僅是出于對兒子的關心。
到了甘露殿,果然,內殿里,李泰和明瑤已經在飯桌邊等著他們了。
李世民放開了牽著長子的手,裝作沒看見兒子松了一口氣的神情,快步走到女兒的面前,將正要請安的明瑤一把抱了起來,愉悅地聽到女兒的驚呼聲,隨后拍了拍另一個兒子的頭,示意他們坐下,而自己仍然將女兒抱在腿上。
不同于兩個哥哥的面帶謹慎,由于明瑤出生后就和父親比較親近,只是后來李世民忙于四處征戰,奪取皇位,自然就與女兒疏遠了許多。不過自從他最近發現女兒長得和妻子很是相像,便樂于常常抱著她,表現一下天子的父愛。
吃飯的時候,兩位兄長都不言不語,李世民對兒子的沉默也不過問,只是逗著女兒問:“瑤兒,想不想母后?”
明瑤想也沒想便脫口而出:“明瑤好想娘親哦,父皇,娘親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李世民的神色間也帶上了點郁色,問道:“瑤兒,為什么喜歡叫娘親,而不是母后呢?”
明瑤沒注意到哥哥們的阻止的眼色,仍然毫無保留地回答道:“因為娘說,她先是我們的娘親,再來才是一國的皇后,再說叫娘親比較親切啊。”
“那瑤兒和兩個哥哥以后在沒外人的時候,也還是像從前一樣稱呼父皇為爹爹,好不好?”李世民繼續一邊喂著女兒吃飯,一邊誘哄道。
明瑤點點頭,接著還甜甜地喚了一聲爹。
承乾與李泰雖然對妹妹的行為比較不齒,但娘說的做人要學會隨機應變,于是也從善如流地附和了一聲。
飯后,李泰領著妹妹出去后,李世民微微抬起眼,喝了一口茶,說道:“承乾,你可知今日爹為何讓你開始聽政?”
承乾抬起頭,微微有些驚訝,原以為改換稱呼那不過是對妹妹的誘哄之語,不過他很快便回過神來,答道:“爹不是想讓兒臣盡早適合和熟悉朝政嗎?”
李世民微微一點頭,溫和地說道:“不錯,不過這不是全部。朕還想讓你明年與魏征一同去山東。”
承乾猛地抬起頭,一雙眼眸燦若星辰,心中不是不驚喜的,早聽娘親說,行萬里路,卻沒想機會來得如此之快,“是,兒子愿意。”
李世民呵呵一笑,想起大業十二年,自己堅持與父親一同去太原,而非和建成、元吉一起留在河東的樣子。
“不愧是爹的兒子,不過還有一件事,這次去山東,你要留心為自己找一個太子太傅,山東多人杰,總會有一個讓你滿意的。”話到這里,他的臉色忽然一轉,“這半年,你娘確實把你們教得很好,不過她終究先是朕的皇后,再是你們的娘,所以今后,你們要少讓她操心。這些話,明瑤不必知道,可你和青雀是一定要放在心里的,明白嗎?”
承乾心里一陣酸意,不過面上還是老老實實地點頭答應,看似好一副父慈子孝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