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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高原地帶的深夜,寒意浸骨。哪怕只是早秋。

洛曉抱著雙膝,坐在一棵樹下。從這個角度望去,遠(yuǎn)處的小鎮(zhèn)像一個發(fā)光的星球,那里有她愛的人,也有她想要的生活。

可是現(xiàn)在她從那里落荒而逃。

她低下頭,感覺到自己微微顫抖。眼淚流下來,但是很快擦干。

她已不知道怎么辦了。原本不該這樣的,她應(yīng)當(dāng)警醒,應(yīng)當(dāng)隨時可以抽身而去。可是她松懈了,恍惚了。在他的客棧里,她活的太縱容,給了自己一場黃粱美夢。

結(jié)果代價是萬劫不復(fù)嗎?

她小聲地壓抑地哭,不能哭得太用力,會有人發(fā)現(xiàn)深夜有個孤身可疑女子,坐在這廢棄水庫的堤壩上。天是黑的,草是黑的,連她腳邊叫著的蛐蛐,都是黑的。她伸手只見蒼茫五指,風(fēng)吹草動,遠(yuǎn)山嶙峋,她在最寂靜的黑暗中。

突然有人輕拍她的肩膀,只嚇得她全身一震,差點驚呼出聲。沒能叫出聲,是因為有一只熟悉的帶著煙味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洛曉驚駭轉(zhuǎn)身。

明月高懸于頭頂。他站在深恐之下,望著她。身后一片黑靜,似乎并沒有警察。

洛曉下意識松了口氣,但觸及他刀鋒般的眼神,心口又是一緊。

然而手已被他牢牢抓住:“為什么看到警察要逃?”

洛曉咬唇不語。

韓拓冷冷地看她一眼,拽著她就往回走:“跟我回去!”

洛曉心頭如有陣陣寒風(fēng)刮過,偏偏犟著不動。兩人力量一撞,她落進(jìn)他的懷里。韓拓一把抱住,低頭仔細(xì)凝視。她眼中淚水滿盈,就如同這許多天來困著他的那一片湖,深深湛湛,暗潮涌動。他看得分明。

韓拓的心也是一墜,又低聲問:“為什么哭?”

洛曉心如刀割:“韓拓……對不起、對不起……我回不去了。”

樹下,風(fēng)停。

她靠著樹,有些癡癡地望著天。他坐在一旁,極其壓抑地抽著煙。她低下頭,就看到一點煙光在他指間流轉(zhuǎn)。這一刻,他比任何時候都要英俊冷漠。

“多大的案子?”他靜靜地問。

洛曉一愣,低聲說:“殺人。”

韓拓正在抽煙的手一停,深吸了一口氣說:“過失還是預(yù)謀?”

洛曉:“……過失吧。”

“怎么殺的?”

洛曉人都有點恍惚了,這還是她多年來第一次對人袒露心扉,她答:“我不知道……當(dāng)時天很黑,他從房子里沖出來,我什么都沒看清,他就撞在了我手里的匕首上……”她的眼眶一陣潮濕,哽咽說:“可我本來是想殺他的,但并不知道真正殺人是什么樣子……我那時整個人都是懵的,他就躺在地上,胸口流了好多血,沒氣了……”

韓拓靜了好一會兒,靜得洛曉整個人都感到害怕,還有愧疚。她想自己大概是完了,韓拓是嫉惡如仇的刑警,壞人都怕他的刑警。她終于還是跑不掉了。她為自己感到恥辱,可又不甘,可又無從解釋。她不是逃避責(zé)任,只是不想為一個人渣,坐一輩子的牢。媽媽死前打電話給她說:“女兒啊,跑、跑,不要被抓住。我和你爸舍不得啊,你沒有錯,怎么應(yīng)該是你坐牢?跑到越遠(yuǎn)的地方越好,一輩子都別回來了。”

于是她成了逃犯,成了老鼠,幾年來都在躲藏警察的追捕。

后來,躲藏就成了習(xí)慣。原本她最敬仰和喜歡的就是警察,還想過一定要找個警察男朋友。可現(xiàn)在,她看到警察就條件反射的怕。

她原本不知道要跑多久。可后來卻與他相遇。現(xiàn)在想來,竟像是注定。

為他所愛,為他所獲。

原本那一點點能夠跟他白頭偕老的僥幸心理,終于還是被擊得煙消云散。可她又感覺到放松,一種異樣的悲哀的放松。

于是她笑了,哭著笑了,說:“韓拓,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騙你的,我只是……”

韓拓碾滅煙頭,抬眸望著她:“只是什么?”

“我……”她的話沒說完,人已被他反手扣住,身手之快、力量之狠,不愧是曾經(jīng)最優(yōu)秀的刑警。洛曉整個人都被他扣在草地上,如墜冰窟,心似死灰。而他低頭逼視著她:“洛曉?哦不,自然不是叫洛曉。談了這么多天戀愛,我連你的真名都不知道。你說你不是故意的,呵……不是故意的你他媽為什么要答應(yīng)我?現(xiàn)在我愛上你了,以為終于找到伴兒了,你跟我說你是逃犯?背著人命的逃犯?”

洛曉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手臂被他擒得痛徹筋骨,淚水嘩嘩地往下落。

萬般委屈,一線之差,她開不了口。

韓拓也是心如刀絞,恨意難平,又說:“你以為,這樣我就拿你沒轍了嗎?姑娘,我告訴你,我韓拓手上從來沒有逃脫過罪犯。哪怕曾經(jīng)差點賠了這條命,那些窮兇極惡的犯人,都沒能跑脫過。你以為你能逃?你以為你跑得出我的手?老丁他們找不到你,我循著足印一個小時就在這兒把你找著了!”

他大約是氣急了,一番話說得這樣快這樣狠。洛曉只感到心碎,搖頭說:“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想過要利用你欺騙你……我怎么知道你會愛上我,我怎么知道……”她一下子哭了出來,大哭起來。

她的淚水滾滾掉入草叢里,臉上還沾了地上的泥和草,在他的壓制下,像一條瀕死的魚。韓拓看著這一幕,忽的心頭一震。

他在心里問,怎么就到了這個地步,怎么就對峙成了這個樣子?來的路上,他心中就有百般猜測,但竟刻意不去想。直至她親口承認(rèn)命案,他壓抑了許久的情緒,就突然爆發(fā)出來。

可是韓拓,你不該這么對她的。有個聲音在心中說。仔細(xì)一想,他倆的感情發(fā)展到今天這個地步,不是他執(zhí)意求來的結(jié)果?是他先招惹她,是他憐惜她。是他被她眼中的哀愁和孤獨打動,執(zhí)意想要給她安定和溫暖。然后他漂泊了多年的心,也可以得到溫暖和幸福。

現(xiàn)在,終于得知了她哀愁的真相,得知她身上背負(fù)的罪,他就要抽身離去棄她不顧了嗎?

韓拓心中一寒,剎那松開了鉗制她的手。

可她還是躺在地上不動,就像死去了一樣。

韓拓心口發(fā)疼,把她從地上抱起來。她的淚無聲地流著,兩人都沒有說話。

“回去吧。”他啞著嗓子說。

他拉著她站起來,她一聲不吭。月光是這樣清朗,明天又是一個大晴天啊。他拉著她的手,往城鎮(zhèn)的方向走。

堤壩上是這樣安靜,方圓數(shù)百米內(nèi),一個人影也沒有。寂靜的農(nóng)舍,矗立在不遠(yuǎn)處的山腰上,沒有燈火。洛曉的手是冰的,他的手卻是滾燙的,握著她的手腕,走在土路上。堤壩之側(cè),流水無聲,蟲鳴陣陣。夜色這么美好,又這么悲傷。

走了有好一段,兩人始終沒有說話。可不知何時,也許連韓拓自己都沒意識到,他的手勁慢慢松了,不再是牢牢鉗制的姿勢,他的手慢慢一滑,改為握住了她的手。

仿佛只是在月夜之下,他帶著她在荒野里散步。

洛曉也不哭了,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下來。她輕輕反握住他的手,他察覺了,一動不動。

“跟我回去。”他微啞著嗓子說,“好好交代,把案情說清楚。有我在,不會讓你多判一年,也不會少判。”

“……好。”

他的手又握緊了一些。

“韓拓。”她輕聲問,“咱倆算是走回客棧,就分手了嗎?”

他靜了好一會兒,才答:“嗯。”

“那你……走慢一點吧。”

他答:“好。”

已經(jīng)深更半夜了,遠(yuǎn)遠(yuǎn)望去,小鎮(zhèn)的燈火熄了一大半。他真的走得非常慢,每一步仿佛正邁向無底深淵。洛曉的心中突然一片空曠,被一種奇異而安寧的情緒填滿。在即將走下堤壩時,她忽然拉住他的胳膊,說:“韓拓,我想要明天再回去。我們在這里,再呆一個晚上。明天早上,再自首、分手。”

韓拓看起來就像一尊雕塑一樣,洛曉只能看到他線條冷硬的側(cè)臉。他沉默不語,洛曉的心一冷,苦笑道:“是我不知好歹了……”

話音未落,他牽著她的手,突然轉(zhuǎn)身,又走回了堤壩上的樹林里。

洛曉心頭一震。他走得這樣急,害她差點摔倒。后來,他跑了起來,她也跟著跑。一直跑離了堤壩,跑到了密林中。他氣喘吁吁地把她拉到一棵茂密無比的老樹下,然后松開了手。洛曉也急急喘著氣。他看著她,她也看著他。然后她按住他的肩膀,抬頭吻上去。

那是多么悲傷的一個吻,幾乎要花光一個女人所有的溫柔和愛意。黯淡的月光下,洛曉似乎看到韓拓的眼睛里有水光閃過。于是她滿足了,放下了,她知道自己得到了一個男人最真摯的愛和憐惜。他的眼中沒有鄙夷,只有愛和恨。

她的手胡亂地往下,去解他的襯衣,他的牛仔褲。然后被他一把抓住,壓在了樹下草地上。他始終不發(fā)一言,她也是,兩人吻得衣衫凌亂。仿佛瞬間釋放了這半生所有壓抑的情緒,求而不得的哀苦。

有那么一瞬,他恍然驚覺自己就快被欲望吞噬,動作一頓,竟想要擺脫。她察覺了,幾乎是哀求著重新圈住他的脖子,輕輕地在他耳邊求:“阿拓……阿拓……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這是我的第一次,讓我給你……我不想再給別人了……”

于是他再次沉淪。明知有萬般不該,不該在即將抽身離去時與她歡好。可是竟像遇見了今生唯一一次夢想幻境,他不舍放手。他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在他心中,她一直美得驚心動魄。低柔的聲音是,淋濕的身影是,抬頭望他的樣子是,一人獨坐在那房中收拾出一個屬于他們的未來時,也是。韓拓的眼眶不知何時濕潤了。

是什么時候,愛得這樣清晰細(xì)致。沒有銘心刻骨,一幕幕卻刻在心頭。

初次進(jìn)入時,她疼得抓住身下的草,嘴唇咬的快要出血。而韓拓在極致的包裹中,剎那內(nèi)心竟閃過倦鳥歸巢般的溫暖。約莫是因為她蒼白的臉上,依然有溫柔的笑,約莫是她抓住他手臂的手指太過纖柔。

全世界都背離在兩人身后,只有黑暗與冰冷陪伴。可這一剎那,韓拓卻忘記了所有。愉快地動,肆意地動。她柔軟的身體,在他掌中,如同最飽滿釋放的一朵花。而她起初面色痛苦,慢慢的,被一種朦朧的表情取代。他終于知道自己要往哪里去,帶她去往生命最深處,去往足以寬恕所有罪和痛的地方。而她在此刻愿意陪伴他至死。

這大概是韓拓這輩子做過的最混蛋最瘋狂的事。

他和自己要抓回去的嫌疑人,在野地里好了一整個晚上。

天快亮的時候,韓拓抱著洛曉,在樹下坐了好一陣子。洛曉把頭靠在他的肩上,看著朝陽漸漸升起,內(nèi)心竟是寧靜無比。

“我們回去嗎?”她低聲問,“再不回去,那個老刑警只怕要找來了。看到我們這個樣子,會大受刺激的。”她居然有心情開玩笑。

“好。”他牽著她,站起來。兩人重新往小鎮(zhèn)走去。

洛曉感覺,韓拓似乎有了一些變化。昨晚他是那樣憤怒,那樣無情。做的時候,眼神又是迷離的。可一夜過后,他似乎沉靜了許多。洛曉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韓拓,謝謝你啊。”洛曉低聲說,“等我跟警察走了,就把我忘了吧。我覺得,這樣跟你好過幾天,也挺好的。咱倆都沒有遺憾了,也不必再掛念了,對不對?”

韓拓沒有回頭,沉默了一會兒,卻淡淡反問:“你剛才不是叫我阿拓嗎?怎么又改口了?”

洛曉不明所以,但竟也不想深究,于是只低低說:“哦,阿拓。”

韓拓不再說話。

天亮的時候,他倆走到了小鎮(zhèn)外的公路上,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原本設(shè)在這里的路障,都拆走了。不知發(fā)生了什么。

一路上,也有不少小鎮(zhèn)居民在竊竊私語交談,隱約只聽到有人說:“抓著了?”“聽說抓著了?是她啊!嘖嘖!太可怕了!”

兩人心頭都是一凜,繼續(xù)往客棧走。

恰恰就在客棧外的路上,撞見了老丁帶著兩個警察,匆匆而過。看到他們,老丁哈哈一笑,拍拍韓拓說:“你小子說得對,還真是鎮(zhèn)上的熟人!就在昨天夜里,被我們逮著了!大概是拼死一搏吧,她想犯第三起案子,我的人當(dāng)場抓住。哈哈哈!還有,昨天在客棧對不住了,但我也是職責(zé)所在。”然后朝洛曉點了點頭,又看了眼他倆牽著的手,低聲對韓拓說:“剩下的就是警方的事了,帶著你媳婦,好好談戀愛去吧。等老哥哥把案子徹底結(jié)了,請你喝酒。”

韓拓問:“兇手是誰?”

老丁笑笑:“你說呢?幾乎都被你料中了,還猜不出來?你也認(rèn)識。先回去歇著吧,今兒個客棧可沒菜了,帶人家姑娘出去吃一頓,別那么摳門啊。”

老丁似乎刻意賣關(guān)子,帶著人急匆匆地轉(zhuǎn)身就走。就留韓拓和洛曉在原地。

兩人對望一眼,洛曉掙開他的手,望著老丁的背影說:“我去自首……”話沒說話,手重新被她抓住。韓拓眼眸漆黑地凝望著她,說:“跟我回客棧。”

洛曉:“……哦。”

他牽著她繼續(xù)往前走,許是命案告破,街上人特別多,擠擠攘攘。過了一會兒,他伸手?jǐn)堊∷募纾瑢⑺o(hù)進(jìn)懷里。洛曉輕輕依偎著他。此刻的韓拓就像一汪冷冽的深潭,到底在想什么,她完全看不透,心中一片忐忑與茫然。

那老丁走出一段,忽然像想起什么,愣了一下,回頭張望,卻在人群中已找不到洛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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