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我還記得6歲那年的一件事情，那時候，我還沒上小學。那是一個夏天，我爺爺最小的弟弟——我叫他老三叔——去世了。老三叔是一個淳樸的農夫，一輩子都沒有離開老家的小村莊。而爺爺很年輕的時候就外出闖蕩了，在城市里結婚后和奶奶生下了爸爸，爸爸又和媽媽生下了我。我從小就在城市長大，直到6歲那年去參加老三叔的葬禮前，我還不知道農村長什么樣子。

農村里的一切讓我特別好奇，甚至超過了對素未謀面的老三叔的好奇。看到眼前一大片綠油油的農田，我脫口而出一句“我看到草原了”。爸媽哭笑不得，對我解釋說這是水稻田，不是草原。

在參加老三叔的葬禮前，我參觀了這個小村莊。對于那時候的我來說，大片大片的水稻田，是除了大海以外最廣闊的地方。除了水稻田，我還看到了許多菜地，各種蔬菜都有，白菜、蘿卜、番薯、辣椒……以前只能在市場上看到干巴巴的成品，現在在地里看到這些蔬菜，突然覺得它們好有活力，顏色比市場上看到的那些要鮮艷許多。

不遠處，我還看到了一群羊，在土路上漫無目的地散著步。我興奮地跑上去，想摸一摸羊的毛發，看看和我穿過的羊毛衣是不是一樣的感覺。可是羊們很膽小，沒等我靠近就一哄而散了。有一只小羊跑不快，被我追上了。我擋在它面前，想用微笑告訴它，我沒有危險，只是想摸摸它而已。可是小羊后退了幾步，積蓄了一股力量，從我身旁飛奔而過。我只能望著被小羊激起的灰塵，無奈地搖了搖頭。

“為什么它們要躲避我呢？”我指著羊群向爸爸提問。

“因為，它們沒有安全感，只認得自己的主人。”爸爸抬起頭，朝一座農舍望去。我順著爸爸的目光望去，看到一個農夫趕著羊群進了羊圈。羊們在農夫面前很乖，順從地聽從了農夫的指揮。

在一棵大樹下，我還看到了一頭很大的牛，渾身漆黑，長著長長的角，叫聲很洪亮，對我來說幾乎是震耳欲聾。一條繩子拴著牛，牛的活動范圍僅限于狹小的樹蔭下。有繩子拴著，牛應該跑不了了吧。于是，我大步跨上前去，朝牛靠近。

牛好像很不歡迎我，對我大叫一聲，用警惕和不安的眼神看著我，蹄子不停地踢著大地。我繼續朝牛靠近，這一下子，牛低下頭，長長的角對著我，鼻子不停吐著氣。

“別再靠近了，不然它會用角頂你的，”爸爸及時拉住了我，“牛的角，可以輕易把人挑死的。”

死，我接觸到這個冰冷陌生的字眼。我抬起頭，看到爸爸慌張的眼神。爸爸好像覺得自己說錯了什么，拉著我的手就往回走：“天色不早了，走吧。”

一路上，我看到了被關在農舍里的家禽，有雞，還有鴨。農舍里的雞鴨看起來比市場上那些關在籠子里的雞鴨精神多了，也許是活動范圍更大的緣故吧。我睜大了眼睛，仿佛我從未見過這群生靈一般。

“這些動物最后會怎樣呢？”我邊走邊指著農舍里的雞鴨說道，“這些雞，鴨，還有牛和羊。”

“它們會被殺了吃掉。”爸爸回答。

“是誰會殺了它們？”我問。

“是養它們的主人。”爸爸說道。

這下子我疑惑了，為什么我對那些動物那么友好，它們卻那么排斥我。而農夫要殺它們，它們卻還那么聽從農夫的話？

這個問題困惑了我很久，直到過了好多年，我也沒弄清楚。

5

老三叔的葬禮是在第二天舉行的，那一天，來了好多人，老三叔狹小的家里坐滿了各種各樣的人。那些人我幾乎都不認識，他們也好像不認識老三叔，因為我發現到他們幾乎都沒看老三叔的遺像，只顧著坐在桌邊大吃特吃。一旁的院子里，廚師們在忙碌著，把一盤又一盤菜肴端上飯桌。在另一邊，婦女們忙著清洗堆積如山的盤子。

我只覺得很累，一大清早，我就跟著送葬的隊伍，繞著村莊走了一圈。一路上有好多人在看我們，邊看邊議論著什么。我看到了老三叔厚重的棺材，我想象著老三叔在棺材里的樣子，卻怎么也想象不出。老三叔的子女們披麻戴孝，一路走一路哭。我也很想哭，但是哭不出來。我茫然地看著身旁的爸媽和奶奶，他們和我一樣，也只是默默走著，一路上一語不發。

中午，回到老三叔家里的時候，我只覺得腿很酸。我躲在門邊，看著屋子里大快朵頤的食客。這是這個小村莊的習俗，每當有人死去，就要請很多人到家里吃飯。我不明白這是為什么，爸媽也沒有跟我解釋的打算。于是我轉過臉，看到了掛在墻上的老三叔的遺像。

我之前看過一次老三叔的照片，那是在一個奶奶珍藏了多年的鐵盒子里看到的。那是一張泛黃的黑白老照片，照片上老三叔很年輕，瘦高個子，看起來很精神。而遺像里的老三叔很蒼老，年輕時候的精神已經蕩然無存。我看著遺像中老三叔黯淡的目光，思索著黑白老照片里的人和遺像里的人有什么聯系。

“老三叔以前挺帥的，村莊里好多女孩子都喜歡他呢，”奶奶在一旁說道，“歲月不饒人啊，唉……”

村莊里還有一個奇怪的習俗，死者的家人必須等賓客們吃完后才能吃飯。一直等到下午，我們才可以動筷子。那時候我早就餓壞了，趴在奶奶的懷里睡著了。睡醒的時候，居然一點食欲都沒有了。

吃完飯后，我走進凌亂的院子里，飯桌還沒有收走，地上到處都是飯后留下的垃圾。婦女們忙著收拾飯桌，我穿過院子，來到大門前，坐在門檻上，看著門前灰色的小路。幾個小時前，這里還擠滿了人，而現在，這里已經沒什么人了，偶爾有幾個行人走過，看了我一眼。對他們來說，我是一個值得好奇的陌生人吧。

這時候，一個老伯走過來，在我面前蹲下來，端詳著我。我嚇了一跳，不安地站起來，后退了幾步。

“小女孩，你別害怕，我不過是想告訴你一些事情，”老伯直起身來說道，“我說完就走，你好好聽一聽，行嗎？”

老伯的語氣很誠懇，幾乎由不得我回絕。我回過頭看了看院子里忙碌的婦女們，如果不離開屋子的話，應該沒危險的吧。

我望著老伯的眼睛，點了點頭。

“小女孩，你聽好了，我是村里的占卜師，平時給人算算卦，看看相，不過，都只是預測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老伯說道，“真正那些要緊的事情，除非對特殊的人，否則，我不會說。”

“嗯。”我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那么，你聽好了，這跟你一生的命運有關，你聽完之后，不管聽不聽得懂，都希望你能夠記住，而且，不要跟別人說，”占卜師說道，“小女孩啊，你這一生并不平靜，會有很多災禍等著你。從你出生開始，每隔8年，就是你的一個災年。每一個災年，只要渡過了，你就能活下來。如果渡不過，你就會死……”

我茫然地看著占卜師，幾乎完全聽不懂他說的話。但是我還是點了點頭，記住了他說的話。

“紫尚，原來你在這里啊，怎么不說一聲就出來了呢，”這時候，奶奶邁著小碎步跑了過來，看到了占卜師，“這，這不是占卜師先生嗎？好久沒見到你了呢。”

“老夫人好啊，這是你孫女嗎？”占卜師笑了笑說道，“這孩子面相不錯啊，你可真有福氣，有一個這么漂亮可愛的孫女。”

“是嗎，難得啊，你可不輕易給別人看相的，”奶奶說著，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拿出幾張鈔票塞進占卜師手里，“一點小意思，請收下吧。”

“不，我不能收，你拿著吧，”占卜師婉拒了奶奶的錢，“我走了，好好照顧你的孫女吧。”

說完，占卜師就離開了，連頭也沒回。奶奶望著占卜師的背影說道：“這是村里的占卜師，從小就師從各路大師，他的預測一直很準，不過也不輕易給人看相。剛才居然給你看了相還不收錢，真難得啊。他跟你說什么了，紫尚？”

“沒說什么啊。”我抬起頭，對奶奶說道。

這是我第一次對奶奶撒謊，其實剛剛占卜師說的話我全都記下了，雖然聽不懂，特別是那個刺眼的“死”字。幾天后，我們一家人離開了這個小村莊。后來，聽爸爸說，那個占卜師在老三叔的葬禮結束之后不久，不知怎么的發瘋了，而后，瘋瘋癲癲地離開了村莊，再也沒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