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轉(zhuǎn)著手腕進(jìn)了屋,瞧見地上一堆又一堆的古籍,問埋頭苦讀的傅清恒:“你洗劫了藏書閣?”傅清恒連頭都沒抬,又翻過一頁書,“等會還得麻煩你幫我搬回去。”
裴公子啞然,“今天怕是不行,不太方便,”他活動了一下手臂,還是覺著麻得難受。傅清恒不置可否,抬袖擦了擦額頭的汗兒,裴公子坐著歇了會兒,忍不住問:“宮繡局那邊和咱們這一樣熱?”
“哪能兒啊,那地方有湖又有亭,涼快著呢,”隔壁屋的同僚熱得受不了,本來想來看看他們這屋咋樣,一瞧這么多書,立時受不了了,“我說兄弟,你不怕熱壞啊,得,得,我去別的地方轉(zhuǎn)轉(zhuǎn)。”傅清恒恍若未聞,繼續(xù)埋頭苦干,裴公子安了心,也干活去了。
宮繡局這邊確然涼快,進(jìn)宮的繡女們被集中在一個大的四角涼亭中,涼亭臨湖而建,湖中荷花開得正好,既能賞景,又能吹風(fēng),花頻頻心中樂翻了天,如果不是大庭廣眾之下,她都要蹦跶蹦跶了。
管事的宮女名喚茹玉,瞧著年紀(jì)不大,也就二十來歲,面色卻極為嚴(yán)厲,聽說是皇后身邊的人。皇后很看重宮繡局這次的繡圖,特意遣了她過來負(fù)責(zé),她也知曉事情的輕重,一一點(diǎn)了名后又仔細(xì)詢問了繡女們所擅長的繡活。
問到花頻頻時,她仍是面無表情,心里卻紅了臉,也有些赧然。她自幼孤身長大,京城姑娘們聽聞她名聲不好也素來不和她玩,她也就和謝小榕接觸過,如今猛地被一亭子的姑娘們盯著瞧,她慌了神,以致于口不擇言道:“我什么都可以。”
于是乎,接下來的整個上午,沒一個姑娘主動和她搭話,瞧著其他姑娘一起說笑一邊做活,她有些落寞。用過宮里安排的午膳,茹玉讓大家休息一下,她瞥了一眼聚在一起聊天的姑娘們,最終沒好意思上前,頂著大太陽去了來時的角樓。
翰林院一向是大家聚在一起用飯,裴公子心不在焉的樣子被幾位同僚瞧在了眼里,傅清恒喊了他幾聲,他才回神啊了一聲,“傅兄,何事?”
傅清恒指了指他手里的碗,“不餓?”他瞧了瞧分毫未動的飯菜,干笑了兩聲,“熱,吃不下去。”
身邊幾位哪怕熱得滿頭大汗依然狼吞虎咽的同僚:“……”
他們齊齊瞪著裴公子,裴公子哈哈兩聲,推了飯碗起身道:“我出去吹吹風(fēng)。”
同僚之一挑著筷子笑他:“拉倒吧,大中午的出去,被太陽烤著玩咋地,你這茶不思飯不想的,可別害了相思病啊。”話音一落,其余幾位敲著碗邊起哄,“這反應(yīng)肯定是了,快,從實(shí)招來,是哪位姑娘!”
又一同僚恍然大悟,“是不是宮繡局那邊的姑娘?我說你上午怎么打聽起了那邊,原來如此,”又瞧他快出了門口,忙喊,“兄弟們綁了他!快!”
眾人齊上,裴公子雙拳難敵四手,很快被壓制下來,好在傅清恒關(guān)鍵時候出聲道:“眾位,打擾裴大公子追姑娘,不太地道吧?”他這才得以脫身,趕往宮繡局,路走了一半,便瞧見了在角樓方亭里納涼的花頻頻。
他忙走過去,花頻頻轉(zhuǎn)頭見是他,不由想起上午內(nèi)侍的話,心中復(fù)雜,一時無話,遂靠著石欄默不出聲,裴公子察覺出她失落的情緒,斟酌了一下方輕聲問:“吃飯了么?”
花頻頻頷首。
哦,那就不是餓的了。裴公子怕她又熱,手往腰間摸去,不料摸了空,原來是自己一時走得急,竟忘了拿扇子,心間埋怨自己,嘴上又問:“可是活難做?”
她搖頭,回:“不難,我都會。”
哦,裴公子瞇眼想了想,再問:“那是與其他姑娘相處得不好?”
她豁然抬頭,裴公子這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紅了眼角。自己還真猜對了,他忍不住抻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說來聽聽,說不定我能幫你想想解決的法子。”
花頻頻正沉浸在負(fù)面情緒中,一時也未躲,就把上午的事說了說,裴公子聽罷心疼她了會兒,又苦笑不得起來,遂實(shí)話實(shí)說道:“你說得不錯,我也相信你什么都會,但頻頻,在外面這么說肯定會被人認(rèn)為狂妄自負(fù),何況是皇宮這個最不缺能人的地方,或許就因?yàn)檫@,其他姑娘對你印象不好,下次別這么實(shí)誠,表現(xiàn)得謙虛一點(diǎn)。”
“我平時也沒這么沒眼色的,可今天那么多姑娘看著我,我……”她小聲辯解,她實(shí)在是太緊張了,這才一時說錯了話。裴公子略微一想,就抓住了重點(diǎn)。他早該想到的,市井流言傳得那么厲害,除了謝小榕,哪家的姑娘和她接觸過?
花頻頻低頭,咬唇道:“她們已經(jīng)不搭理我了,我現(xiàn)在要怎么做?”他見此,忙出了主意,“等會回去,試著和她們搭話,別冷臉,就像面對寶寶那樣。”也只能這樣了,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兩人又說了會話,便都回去了。
回了宮繡局,花頻頻左想想右想想,瞅準(zhǔn)了她左邊一個瞧著軟軟的姑娘,她裝作不經(jīng)意間掉了針線盒子,好巧不巧滾到那姑娘腳下,她偷偷調(diào)整了面部表情,湊過去輕聲問:“這位姑娘,打擾了,你能幫我撿一下那個么?”
實(shí)際上,她自認(rèn)為已經(jīng)變軟了的臉色,其實(shí)還是面無表情,但好在她眼神軟,又生得俏麗可愛,左邊姑娘被她這么濕漉漉的倆眼瞧著,忙點(diǎn)了點(diǎn)頭。
搭話成功,花頻頻興奮得臉都紅了,第二天吃午飯時那姑娘瞧她一人,便主動過來和她坐在一起,說了會話,也熟了不少。她心里高興,特意與裴公子說了說,裴公子瞧她眼神發(fā)亮的樣子,心中一笑。
就這樣過了十來天,依舊是她和裴公子段千隨三人同去宮中,回家時裴公子通常會在角樓涼亭那里等她,大多時候段千隨也會在,然后一同回家。
她與裴公子的相處也越來越自然,在宮繡局更是越來越熟,她活做得好,不少姑娘都過來請教,她仔細(xì)又認(rèn)真得教她們,絲毫不藏著掖著,這讓茹玉格外欣賞她,分給她的活漸漸重要起來。
她也知道這江山萬里圖是為圣上誕辰準(zhǔn)備的,格外重要,遂做得比其他姑娘還仔細(xì),為此大都時候別的繡女都走了,她還在忙,好在監(jiān)工的內(nèi)侍能理解,默默在一邊瞧著,并不催促。
又忙活了幾天,繡圖接近完工,眾人高興之余又有些不舍得,花頻頻亦是如此,茹玉把最后的活分配下去,輪到她時笑著道:“姑娘繡技如此好,可有過進(jìn)宮繡局的想法?”
她確實(shí)想過,畢竟她愛刺繡,但如今最重要的還是把目前的工作做好,思及至此,她壓下心頭的雜緒,認(rèn)真將手頭的活做好,此時已經(jīng)夕陽西下了。
她驚了一下,怕裴公子等得心急,正要離開,監(jiān)工的內(nèi)侍突然支支吾吾說自己內(nèi)急,想讓她幫自己鎖下門,他去去就回。
她每日走得晚,連累監(jiān)工還得默默陪著,雖是他職責(zé)所在,花頻頻對他還是心懷感激,如今能幫他的忙,她自然答應(yīng),利索給門上鎖后,就站在門邊等內(nèi)侍回來。
沒過多久,內(nèi)侍回來了,身后跟著個陌生的青年,他接過鑰匙,彎腰道:“多謝花小姐了,花小姐快回吧,夏季雨水多,瞧這天估摸該下雨了。”
花頻頻抬眼,果見烏云已映住夕陽,在空中蔓延開來,她想到等自己的裴公子便忙道了聲告辭,將抬步,卻被那陌生的青年攔住了,“花小姐,適才就你一人?”
她瞧了青年一眼,只覺有點(diǎn)眼熟,貌似在哪里見過,但她一心想離開,也并未再想,遂點(diǎn)了點(diǎn)頭,“其他繡女都走了,公子可是找人?”
青年笑了笑:“既已都走了,那我也找不到了,多謝姑娘了。”花頻頻倉促點(diǎn)頭,旋即離開了,一路趕到角樓,果見裴公子在那等著,遂招手讓他出來,“要下雨了,我們要快回去。”
今日段千隨有事先回去了,裴公子獨(dú)自從方亭疾步出來,他瞧了瞧天,黑云從另一邊滾滾而來,心中暗道糟糕,忙與花頻頻疾步離去。
可惜,夏天的雨說來就來,他倆還未走到朱鹮門,雨點(diǎn)就啪啪落了下來,如大珠子般砸到了人身上,眼瞧雨勢越來越猛,裴公子抹了一把臉,脫掉外衫,罩到了花頻頻頭上。
然而,這并沒有起到什么用,衣衫很快被雨水淋透,花頻頻也被淋得睜不開眼,見他一心護(hù)著她,自己卻穿著單衣在雨中奔走,艱難得張了張嘴道:“其實(shí),你不必如此。”
話語被雨水打得七零八落,裴公子像是沒聽到,下一刻,他收起濕透的衣衫,張開雙臂將花頻頻攏進(jìn)懷里,替她遮風(fēng)避雨,花頻頻不愿意,掙扎了兩下,被他輕聲哄道:“聽話。”
霎時,她腦海里一排排的小馬駒在瓢潑大雨中狂喊你讓誰聽話啊你哄誰呢啊,可身體卻不知何為動不了了,老老實(shí)實(shí)窩在了裴公子的懷里。
等到了朱鹮門,上了馬車,馬兒立即揚(yáng)蹄狂奔,濺起無數(shù)水花,馬車穿過密集的雨簾,在大道上疾行,車廂內(nèi),花頻頻奪過了裴公子濕透的衣衫,正努力幫他擰水,口中嘟囔著,“你今天出門沒帶腦子啊,雨下這么大,一件衣服怎么遮得住……”
“……頻頻,裴某覺著你才是沒帶腦子的那個,”裴公子目光變幻,神色莫測,他瞧了一眼花頻頻,又飛快錯過眼,語氣有點(diǎn)沉,“你快把衣服披上。”
“哎?這衣服濕的啊,”花頻頻眨了眨眼,她還是頭次見他這樣子,似乎很不自在,眼神卻暗沉暗沉的,她破天荒主動湊過去,“你怎么了?和往常不太一樣啊。”
話音降落,伴隨她啊得一聲,視線猛地調(diào)轉(zhuǎn),最終落到車頂時她已被按在了柔軟的座位上,裴公子長臂撐在車板上,將她圈在懷中,目光灼灼。
她被淋得忒慘,發(fā)絲,眼睫毛,嘴唇都泛著濕軟的光,尤其是那雙眸子,全沒了以往的冷漠,濕漉漉的又帶了點(diǎn)迷茫,這讓裴公子更沉不住氣了。
他居高臨下得目光在她身上溜了一圈,慢慢壓向她,他瞇了瞇眼,沉沉道:“頻頻,你再不披衣服,我可不介意再多瞧幾眼。”
嗯?
須臾,她頓悟,只聽轟隆一聲,她耳邊猶如炸開了幾聲悶雷,直劈得她臉頰通紅,耳根子燒燒得疼,她慌里慌張推開他,一把撈起那件濕衣裹住了自己濕透的身體,垂著頭叱了一聲:“你,你,你不準(zhǔn)再看!快背過身去!”
“哦。”裴公子彎下腰,慢條斯理道:“你抬下頭,我就背過去。”
“啊?”她倉促抬了下頭,下一刻,裴公子一手托起她的腦袋,飛快得她唇上啄了一下,趁其還沒反應(yīng)過來,立時后退,笑了,“這是披我衣服的謝禮。”
雨還在下,織成密密麻麻的雨簾,模糊了行人的視線,一輛速度放慢了的馬車內(nèi)忽然爆發(fā)出一身怒吼,“裴羨之,你無恥!!!”
翌日,天氣放晴,空氣清新,這本該令人愉悅,然而宮繡局的監(jiān)工內(nèi)侍卻白著臉癱在了門邊兒,茹玉一手按著門板,面色從容,她低了眼,平靜得問內(nèi)侍,“你想死?”
“不,不,不關(guān)我的事,”內(nèi)侍爬起來去抓她的褲腳,瞧著房內(nèi)被割得七零八落的江山萬里圖,大喊:“茹玉,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茹玉慢慢彎下腰,與他冷冷對視,“你可是監(jiān)工,你要不知道那還有誰知道?立即和我去見皇后娘娘!”
內(nèi)侍一聽這話,渾身又癱了下來,忽而他猛地想起了什么,張口大喊:“昨天我離開了一會兒,不是我鎖的門,是花小姐,花小姐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