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押解
- 亡國殤
- angela231
- 4793字
- 2013-10-21 10:53:16
成化九二三年二月初五
顧楚之戰以楚國的全勝而告終。顧國全境二十八個郡皆歸楚國所轄,從此便只有顧郡,而無顧國。
經過一晚的整頓,第二日清早便踏上押解之路。監軍是木上,行軍是楚子晨的第十六軍。楚國治軍方式與顧國有本質的區別,皇上并沒有絕對的執軍大權,軍符握在兩位總督和內將軍手里,兩位總督是楚子晨和楚子瑛。他們二位只有行兵和領兵的職權,派兵和訓兵則掌握在大將軍的手里。每當有戰事,只有兩者共同取出軍符,才可以調兵。楚皇比較疑心,他這樣做其實也是為了兩方牽制,以免哪一方提出造反不至于瞬間調派軍隊,皇帝沒有絕對大權,又可以打消手下的疑心,可謂是中庸獨到的想法。
才剛走出擎圣門,便爆發一陣慌亂。瑾瑜哥正妻代萱王妃哭著沖出人群,口里喊道“王爺,妾身寧愿隨了你去,也絕不和這群蠻子相伴,無論今生怎樣,來世我仍要做你的妻!”哀傷的面龐突顯決絕,一只金鑲玉鸞鳳簪劃破頸項,猶如朝霞的光芒,深深刺痛了我眼。那正是王妃當年與瑾瑜哥成親時所戴,這5年里,她受盡苦楚,夜晚寂靜空虛時只有青燈古佛為伴,卻從未說過任何委屈抱怨的話,在她的心里,夫君大過天,做任何事也必以夫君的立場來。可是世事難料,尤其是感情,更是違心不得,瑾瑜哥不愛他,無論她做的多么好,沒有一絲錯處可挑,瑾瑜哥也從未給過她溫暖。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便是他們的真實寫照。禮儀足夠,情感不實。沒想到時至今日,她終究還是陪伴了他,無怨無悔。
騷亂過后,士兵只是稍稍施加威嚴,并給我們帶上腳鏈而已,軍隊繼續前行,仿若剛才的一幕從未出現,獨獨印在了我心。
顧瑾瑜是顧國名正言順的未來太子人選,大我6歲,肩負著父皇所有的期盼,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不精通,樣樣才學。平日里話極少,關健時卻能一語道破,每每吹起簫來,四周鳥兒也會隨著起舞,歌唱,仿若是引領仙人一般,畫面極具想象。我的蕭一半都是哥教的,他不似教習師傅,只會用最傳統的方式,講授最基本的樂曲。哥會告訴我蕭聲的寓意,傳達的感情,他最愛的一曲是《碧潤流泉》,讓人有種身臨仙境的感覺,清脆之音,婉耳動聽,他常年征戰,坐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生殺大權,最愛的詩卻只是王維的《山居秋暝》,一派田園風光,惹人向往。但父皇為了哥以后的江山社稷不被動搖,便將當年最有機會奪得王位的容親王的長女代萱郡主嫁給了哥,容親王專橫無禮,霸道非常,在宮內的人緣向來不好,但他卻有著精兵強將近10萬,是一股不可小覷的力量。這樁婚姻有著濃重的政治色彩,成親之前,哥甚至不曾見過此女面容。也許在他的心里,根本就反感厭惡這種強制勢力,所以常年不在府邸,除了戰事,便是國事,一刻叫自己不曾安寧,但陷入深潭,陷入絕望境地的卻只是女人罷了。
走過兩天以后,我們的食物換做難以下咽的硬饃饃,吃在嘴里有種無法言喻的澀感,水更是想都別想,這種惡劣使得大家紛紛開始不滿,行動也越來越遲緩,士兵們不耐煩,便拿這些女人開刀,不時就會有人被鞭刑,身上的傷痕里外纏縛,不忍睹視。銘湘仍舊一刻不離身側,生怕我會打抱不平沖出去和士兵理論。可我有傷牽絆著,即使想,也無力啊。夜晚銘湘替我上藥時,我總能瞧上幾眼,傷口漸漸化膿,也有腐肉出現,卻因無刀一直這樣拖著,疼痛倒不足擔憂,只是怕動作幅度稍大會帶動傷口裂開,以致左肩從此便廢了。漸往北走,氣溫開始慢慢下降,身上的寒冷和心里的寒冷逐步凝結,身體羸弱抵不過去的便從此香消玉殞。每一天人數都在減少,卻沒有任何人去尋她們的尸體,暴露在日下,或許就尸骨無存了。
7天左右,我們抵達了楚國邊城勝橋,正因這里有座舉世聞名的程煙橋,直垮叢淵河,所以人們便改這里為勝橋。是個很小的城鎮,民風淳樸,百姓安樂,仿若桃花源的美好存在于世。當我們這樣一群人浩浩蕩蕩的走過時,無人表示非議,甚至也不曾對我們指指點點,女人眼里的是同情,孩童眼里的是恐懼,男人眼里的是驚艷,老人眼里的是悲哀。此刻我才發現,原來人類都一樣,沒有誰真正的喜愛戰爭。
備足基本儲糧后我們繼續上路,走至一處荒郊野地,士兵突然對著一位女子拳打腳踢,定睛一看,正是平歌郡主,我的死對頭。
“軍爺軍爺,有何好動氣的呢,這小女子不懂事,別惹得軍爺氣壞了身子,這條鏈子給軍爺買酒喝,不值幾個錢,還望軍爺笑納。”我恭恭敬敬的遞上鏈子,沖平歌使了個眼色,她便無可奈何的跪下磕頭。
“還算可以,反正爺今兒累了,就饒了你們,若下次再犯,小心你的骨頭!”
我起來拍拍泥土,小聲問她:“你做了什么?”
“哼,還不就偷了壺水喝么,有什么大不了的。你今兒救了我,可別妄想我會感激你,咱們仍舊是敵人,走著瞧吧。”說完撫著傷口,一瘸一拐的遠離了我。
她是先皇第12個兒子平親王的小女,自幼便是掌上明珠,嬌慣的不得了。7歲那年,因生得一副好嗓子,父皇便封她為平歌郡主,這些年其他人也都平歌平歌的叫她,其名為何,倒真不記得了。我12歲那年,正趕上宮中饗宴,她也隨平親王一同進宮,當晚我們巧遇,也不知她是如何知曉的,張口便問:“你是不是女子?”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整個人都呆住了,也許看到我這番模樣更加證實了自己的話,又加了句:“看來我猜對了。”所以無論何時我們再見,她便視我為眼中釘。言語攻擊,諷刺至極,但一直沒有證據證實我為女子,她也知這是皇上授意的,不敢妄自菲薄,這些年無論怎樣折騰,倒一直相安無事。
她前幾個月已經賜給瑾揚哥做側王妃了,但因戰事遲遲沒有成親,彼此間倒是經常往來,感情極深。二月初一那天,我們出征襄林,那正是都城最后的屏障。我率兵,瑾揚哥做軍師。本來此時哥已身體不適,可父皇絲毫沒有顧及,狗宦官便下令叫哥跟隨,外界一直以為是哥下令我不尊,才使得襄林被攻破,其實自打到了襄林哥就意識不清,我們整日忙著照顧他,也沒太多時間攻防布置,我又才從梁國趕回,身體已陷入極度不適,昏昏沉沉之間,襄林失守。第二日哥便撒手人寰,連葬禮都未來得及操辦。打那以后,平歌更加憎恨我,甚至連與我站在一處都不愿了,我本對她也無好感,所以也并未在意。但今日我是真的看不下去了,才決定幫她的,沒想到最后仍舊落得如此,女人間的戰爭,我終究是不了解。
“堇嵐,這可是你母親留給你唯一的東西了,為何還…”堇詩姐憤恨的指責我,滿眼不甘。
“姐,沒關系,鏈子還可以奪回來,放心好了。”她看了我幾眼,終究是無可奈何的笑笑。
顧堇詩是寧嬪的二女,大我一歲,早年和母親住在華音宮南面的錦瑟宮。寧嬪是位宛若出水芙蓉般的淡雅女子,鬢邊總攢著一只玉蘭青花步搖,衣衫也只有淡粉、乳白、鵝黃之類的清秀嬌嬌之色,如此這般,我也喜歡去找姐姐下棋,刺繡,弄得周身好似也有這種與世無爭的風姿。那幾年想想都覺得是生命中最美好的,無欲無求,不為所累。后來我被帶走,進軍營上戰場,無論名字作何改變,身份作何改變,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希夷,那個曾經不被任何人所知曉的孩童,終究是叫姐姐認出了。
同時銘湘也為我報不平,卻在說話前生生的被我擋了回去。那條鏈子是我一直戴著的,母親說原有兩只,另一只遺失后并未找到。墜子是用純白點青瑪瑙做的,換名青天白日,其上凸起的乃是一只仰首天鵝,雕琢的極為精巧細致,甚至連羽毛紋絡都可看得出,惟妙惟肖,巧奪天工,母親說另一條的上面是相反方向的一只低鳴天鵝,二者呼應,正是此物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啊。
連續走了兩日,我們終于進入楚國都城——陽昆。北方城鎮有著自己剛毅不屈的線條,每家每戶的窗子都極小,屋檐耿直,色彩古樸考究,四周都是方方正正的輪廓,與我們那種江南水鄉的感覺完全相反。又走了大概半日,終于到了楚宮城外。人生有情淚沾臆,江水江花豈終極。未來的一世,這里都會是囚禁我的牢籠么?可是哥,你答應我的呢?你要我承諾的呢?會否兌現,會否成真呢?
除之前殉情、路上死亡的,我們大概僅存300余人,不分尊卑,只分長幼,年老體弱的直接被帶走,不問身份。
在初三那日,父皇就被狗宦官抹了脖子,后宮嬪妃看到此種情景,早已隨了去,局面頓時陷入了混亂之中,可我卻仍舊用手中那把御賜的莫離劍洞穿了他的喉嚨,認他做過多少壞事,恨不得在他身上造出百八十個洞,都不及現在心已荒涼。所有人都知道接下來會面對什么,但無一人脫逃,緊緊擁抱彼此,我們不是懦弱,不是膽小怕死,只是在此種場合,她們不愿丟下任何一個,活著遠比赴死困難的多,但死了又有何用,莽撞又有何用。當日子時,我們在前線守衛,瑾宣哥尋到我,鎮定不已的說:“瑾沖。不,從此你叫堇嵐,這是哥給你的新身份,顧王義女,若是明日戰敗,你就以這個新身份活下去,哥也會想辦法逃脫…”
“哥,你在說什么啊,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既然哥說什么那就是什么,你不要有多余心思。仔細聽好,場面一旦控制不住,你就找個時機刺傷自己,屆時離鷹左車會去營救,宮中我已布置妥當,你放心好了,到那時,你便是堇嵐,顧堇嵐。若真有機會活下去,咱們日后相見。答應哥。”
“嗯。”哭腔早已滲透脾臟,日子難捱,生命婉轉。其實被刺傷完全不是我設計的,只是當時心下悲涼,完全意識不到防守,便這般如此了。
這才是事實,他們處心積慮為我營造的事實。
人數減少,剩下的多半是模樣姣好的年輕女子,我們在一處類似午門的地方站立,四周圍了一圈一圈的御林軍,森嚴部署,嚴密周全。楚子晨騎在高頭大馬上,威武昂揚,其實早在押解的第一日,他便匆匆趕回楚國報告狀況,如今正站在門前,颯爽英姿。
“顧國皇族子民,今日即已淪為楚國奴隸,便要意識到自己所處的境地,若有何人膽敢違抗政令、有刺殺之心,那便是所有人一起陪葬。”話說到此,我向后默默退了兩步。站至人群最后,我有自信他認不出我,但眼神傳出的意義我不確定是否可以瞞過。
之后一位長相頗為莊嚴的嬤嬤走來,身側跟著一眾恭敬丫鬟,又有一位類似公公模樣的人坐在臨時的案幾邊,手中書寫著什么。我估摸著那位應是掌事嬤嬤,負責宮女的調派,另外那位該是內宮監寫字公公,負責記錄,開始分派后便驗證我所想無誤。進行至一半后,來了幾位長相不俗的男子,衣衫均是皇族才可使用的天水云錦,隨身玉佩也都是上好血珊瑚或純色羊脂玉,對于男子隨身物品的質地我還是一眼就可分辨出,便已知他們的身份不俗。
“臣給太子爺請安。愿太子爺福體安康。”
“屬下給太子爺請安,愿太子爺福體安康。”一眾擎禮下跪,來人便是楚國那位無惡不作的太子爺:楚子昊。
“都起來吧。今兒聽說二哥押送的顧國奴隸來到,順便看看。你們忙你們的,別鞠禮。”我懶得看他,一直低著頭。
“給二哥請安。”聲音聽起來溫潤自然,便瞟了一眼,是楚子瑛,瀟灑英姿卻完全勝過身側的楚子昊。在戰場上我曾與他交手過幾次,論樣貌、資歷、武功他都遜于楚子晨,可是仔細看過,他身上有種浩然正氣卻是其他人所沒有的,這個與我一般年紀的人,卻總是多出什么是我無論如何也跨不過的鴻溝。如今看來,便是那份悠然自得和雍容閑雅了。
“你叫什么名字?”
“顧堇詩。”在我審視旁人的時候,姐姐正被點到,緊緊攥著我的手,滿是汗珠。
“這就是顧國唯一的公主?”楚子昊聽見姐姐的話不急不慢,徐徐走來。“果然生的清秀動人,我見猶憐…”他定了定神,轉身對嬤嬤和旁人說道:“我府里正缺個下人,跟父皇說聲,就把她給我得了。”我深知他是怎樣的人,這一去便是羊入虎口,姐姐一直淚眼滂沱的看著我,悲戚之情溢于言表。
“是,奴婢遵命。你叫什么?”
“你叫什么?”此時的我早已神游天外,在嬤嬤問過第二次、銘湘推了推我的手臂后,才意識到是在問我。
“顧堇嵐。”
“等等。顧皇僅有一女,何來…”
“我是他義女。”
話說的不卑不亢,卻一絲感情也無。想來叫我臣服于他,是無論如何也辦不到的。
“此女極是有趣。”楚子瑛不知何時脫口一句,叫了掌事嬤嬤過來,“她就歸我吧。”
“等等四弟,我瞧著她和虐人有幾分相像,正合了我心意。”我瞬間抬起頭怒視著他,似被我的眼神怔到,他向后退了半步,饒有趣味的看著我。接著銘湘歸了楚子瑛,一干女眷便分配完畢。陽光灑下點點滴滴,映在心里卻是毫無蹤跡。從今往后,我們便窮途末路,再見之日遙遙無期,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