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二天早上，舍友們還在睡覺。軒藤早早醒來，正在刷牙，手機響了。是一條短信，柊樺發來的，讓他十五分鐘之后到校門口集合。

十五分鐘，時間很趕，軒藤有些后悔昨天沒有先和柊樺確定好時間。匆匆洗漱完畢，軒藤穿好衣服，到樓下超市買了一個面包和一杯牛奶，邊吃邊朝校門口跑去。

最后，還是晚了五分鐘。柊樺坐在路邊的石椅上，叫住了在匆忙搜尋的軒藤。

“我這么明顯的一個人坐在這里，你看不見嗎？”等到軒藤走上來的時候，柊樺問道。

“抱歉，遲到了一會。”軒藤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沒關系，走吧。”柊樺站起身來，走到軒藤前面。

“只有我們兩個嗎？”軒藤匆匆跟上柊樺的腳步。

“對啊。”柊樺說著，不帶一點情緒。

“我還以為是集體活動呢。”軒藤說道。

“這不算集體活動嗎？”柊樺停下腳步，轉身朝軒藤一笑，“我們兩個人的集體活動。”

柊樺攔了一輛出租車，拉開車門直接坐上了副駕駛，軒藤匆忙跟上，仿佛如果慢了幾分鐘，就會被丟下一樣。上車的時候，軒藤稍稍有些喘氣。

古城區距離學校并不遠，坐出租車十來分鐘就到了。今天不是周末，古城區的游客不多，正好適合攝影。柊樺一下車，看著人員稀少的古城區小路，有些發呆。

“怎么了？”軒藤上前問道。

“要是有點雪的話就好了，”柊樺說道，“總是這些灰灰的房子，沒一點點綴，很無聊。”

“這座城市，一直都沒下雪嗎？”軒藤問道。

“這座城市太偏南了，冬天什么都沒有，”柊樺說道，“所以，我不喜歡冬天，雖然，我出生在冬天。”

軒藤沒有說話，舉起相機，對著冷冷清清的古城區小路拍了一張照片。對任何一座古城來說，人少，向來是一件好事。

拍了好幾張之后，軒藤才發現柊樺一直沒什么動作，只是安靜地看著他拍照。軒藤放下相機，這才注意到，柊樺連相機都沒帶來。

“你沒帶相機？”軒藤滿是意外。

“你現在才發現啊。”柊樺的語氣里有些失望，“這一路上你都在看什么？”

“今天，不是集體活動嗎？”軒藤說道。

“是啊，可我沒說是攝影協會的集體活動啊，”柊樺的聲音比周圍的空氣還冷，“非得要是協會的集體活動，才能和你一起出來嗎？”

軒藤無言以對，他隱隱約約聽出柊樺有些生氣了，但是，卻不知道該怎么道歉。只能放下相機，朝柊樺笑著。

“你笑起來一點都不好看。”柊樺仿佛怒氣未消，“你對不熟的女孩子，都是這樣嗎？”

“沒有啊，只是，有些突然罷了，”軒藤呼出一口白霧，看著白霧消失在空氣中，“你很喜歡這個地方嗎？”

“沒有，只是想諷刺一下自己而已，”柊樺走進古城的小路，眼睛望著腳下四四方方的磚塊，“今年夏天，我和一個男生在這里手牽手散步，可是半年不到，身邊的人，卻換成了另一個人。半年前，我還沒想過，我會經歷這些事情。”

“你是對你自己失望呢？還是對你的……前男友？”軒藤想了很久，才把這刺耳的三個字說出來。

“對自己吧，時間明明那么寶貴，自己卻舍得那么浪費，”柊樺說道，“不過，看到你對著單調的古城區一陣亂拍，卻把我丟在一邊，我對你更失望。”

“抱歉。”軒藤這次終于道歉了。

“你對你女朋友，不是這樣子的吧。”柊樺終于笑了。

“不是啊，可是……”軒藤突然說不下去了，他對未央，比對現在的柊樺，要殘酷多了吧。

軒藤嘲笑起自己的無能，或者說，是在憤怒自己的無能。一年來，未央的身影和名字在他的腦海里一直揮之不去。就算是海銘死了，軒藤依舊耿耿于懷，仿佛這個噩夢，并沒有因為始作俑者的死而結束。

“可是什么？”柊樺問道。

“沒什么？”軒藤躲避著柊樺的目光，“有些事情，總是無能為力的吧。”

“那可不一定，往往自己覺得無能力為的事情，其實，只需要再多努力一把就行了，”柊樺說道，“真正無能為力的事情，是那些令你絕望的事情。”

“比如什么？”軒藤問道。

“比如，正在渾渾噩噩之際，他突然說了句對不起，”柊樺說道，“之前還掙扎著要不要原諒他，這下可好，所有決心，都崩塌了。”

“你原諒他了嗎？”軒藤問道。

“沒有，反而更恨他了，只因為，他對我說了對不起，”柊樺笑了笑說道，“所以，我看清了自己的怯弱。所以，我討厭在他面前的自己，從過去，一直到現在。”

“那不是好事嗎？你離開了他，就不用再恨自己了。”軒藤說道。

“你恨你自己嗎？”柊樺問道。

軒藤愣住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這是一個戳中他痛處的問題，軒藤甚至可以聽到情緒被撕裂的聲音。

“怎么不說話呢？所以，你比我脆弱，”柊樺說道，“至少，我還敢說出來。”

“我和你不一樣。”軒藤轉過頭說道。

“是啊，每個人都以為自己不一樣，可是到頭來，都有什么區別呢？”柊樺笑得有些輕蔑。

“別再說了。”軒藤的語氣急促起來，嚇了柊樺一跳。

“抱歉，這次該輪到我道歉了。”柊樺看著軒藤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及時停了下來。

不知不覺，走到小路的盡頭，再拐個彎，是一條狹窄的小巷，通往古城的另一部分。

僵持了那么久，軒藤有些口渴，剛好附近有一家小店，軒藤走了進去，柊樺跟在軒藤身后。軒藤拿出錢包付賬的時候，錢包里和未央的合影剛好被柊樺看到了。

“女孩子很漂亮啊。”離開小店的時候，柊樺說道。

“你說什么？”不明就里的軒藤還是一頭霧水。

“我說你錢包里那個女孩的照片，”柊樺說道，“無意間看到的。”

“嗯。”軒藤點點頭，說不出任何語言。

“你還很想她嗎？”柊樺問道。

“沒法不去想，所以，才把她的照片放在錢包里，”軒藤說道，“我和她有個約定，要一起去旅行。可是，到最后，她卻不在了。”

“挺可惜的。”柊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她死了。”軒藤思考了一陣后說道。

柊樺的表情僵住了，仿佛被寒風凍住一般。軒藤走進小巷子里，氣溫仿佛驟降幾度，凍得軒藤有些發抖。

那一瞬間，軒藤只覺得周圍的世界都安靜了下來，就連跟在他身后的柊樺都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陌生人。這個世界上，只有軒藤一個人在行走。這是一段孤獨的旅程，但卻沒有人可以給他一點點的陪伴。

12

軒藤和柊樺一直保持著朋友的關系，只是，這份朋友關系在其他人眼里，未免太親密了一些。兩個孤獨的人彼此陪伴著，卻一直是孤獨的。同命相憐的兩個人，彼此的孤獨并沒有因為陪伴而有任何的減輕。

當軒藤大三的學年即將結束的時候，柊樺也即將畢業離校。六月的盛夏，柊樺在學校的時間已經所剩無幾。臨別的氣氛，讓兩人身上的孤獨氣氛越來越濃厚，不停壓迫著兩人敏感的神經。

六月的最后一天，這座南方的城市的氣溫升高到了極點，時光被煎熬得仿佛停止了流動，但離別卻沒有停下腳步。

領取畢業證書的時候，軒藤一直陪在柊樺身邊。領取畢業證書的手續有些繁雜，需要跑來跑去。軒藤一路跟著，卻無事可做。柊樺拿到畢業證書后，遞給了軒藤。

“一年后，你希望誰跟著你一起拿畢業證書？”柊樺問道。

“你會回來陪我嗎？”軒藤反問道。

“我不可能回來的，這個地方，我不會再回來了。”柊樺的語氣很堅決。

“為什么呢？這幾年，我看你過得很平靜啊，”軒藤很是詫異，“距離你失戀，也已經三年了啊。”

“今晚陪我喝酒吧，就像，當初我們第一次喝酒那樣。”柊樺沒有回答，從軒藤手里接過畢業證書。

晚上，還是當初軒藤和柊樺第一次喝酒的那個酒吧，還是在天臺，這一次，柊樺要了兩箱啤酒。幾杯酒下肚后，柊樺靠著椅背，把一個空啤酒罐扔出好遠。啤酒罐掉在地上，碰撞出一連串清脆的聲音。

“你知道嗎？軒藤，這四年里，我最失敗的，不是和男朋友分手，而是沒有和你在一起，”柊樺仰望著夜空，長長舒出一口氣，“還記得那天我約你去古城嗎？那一天，我本來想向你告白的。”

軒藤正喝著酒，喝到一半，手臂懸在半空中。杯子里的酒，突然變換成了一種別樣的味道。

“我很喜歡你，雖然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完全沒感覺，”柊樺笑著說道，“可是，那天晚上，我面試你的那一晚，你給我拍了張照片之后，我開始欣賞你了。所以，協會第一次聚會那晚，我把你叫了出來，跟你喝酒，對你說我那些不想讓別人知道的經歷。”

“去古城的那一天，你很不開心，對吧？”軒藤苦笑一聲，放下酒杯。

“對啊，我很詫異，你居然以為那是一次集體活動，”柊樺離開椅背，開了一罐啤酒，給自己倒滿了一杯，“你怎么會那么以為啊？也是，在那之前所有集體活動的通知，都是我發給你的。”

“很抱歉。”軒藤覺得額頭有些燙，只得把額頭抵在冰冷的酒杯上。

“那一天，我發現你的心思完全不在我身上，只顧著拍古城的風景，連那天我沒帶相機你都差點沒發現，”柊樺灌下一大口酒，笑著搖搖頭，“我第一次覺得自己是個傻瓜，就算是在我發現前男友出軌的時候，我都沒這種感覺。”

“對我來說，這種事情，想都不敢想，”軒藤搖晃著酒杯，任憑自己的思緒一點一點融化在酒里，“你比我大一歲，是我的部長，又那么成熟，一定會喜歡比我層次更高的男生吧。”

“胡說八道。”柊樺笑了幾聲，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后，把杯子重重放在桌上，靠著椅背朝天傻笑著。

柊樺一直笑著，一直笑到沒力氣了，才低垂著頭支起身體，摸索著想再開一罐酒。軒藤這時候才發覺，這次柊樺也許真的醉了。

“別喝了。”軒藤把一整箱酒拉到一旁，柊樺撲了個空，整個人趴倒在桌上。

“我酒量很好的，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人贏過我呢，你算是第一個啊，”柊樺轉過臉，望著軒藤，“你真了不起。”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喝酒的時候，你扶我回宿舍的樣子嗎？”軒藤笑了笑說道，“今晚，輪到我扶你回宿舍了吧。”

“我沒地方可去了，呵呵……”柊樺抬起頭，朝軒藤伸出手來，“我才沒那么容易醉，再給我倒一杯。”

軒藤無奈，只得給柊樺倒了一杯。柊樺喝了一小口，吃了點東西，稍稍清醒了些。

“那一天在古城，當我看到你錢包里放著你和女朋友的合照，說你女朋友已經死去時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一直沒走出來，”柊樺用手臂支撐起身體，兩根手指捏著酒杯，“我不喜歡那些一直走不出過去的人，太危險了。”

“是的，你沒說錯，因為我的懦弱，直到現在，我還沒走出來。”軒藤點點頭，一口氣灌下杯子里的酒，頓時渾身冰涼。

“和一個走不出過去的人相處，比和一個花心的人相處，更加痛苦，”柊樺說道，“跟花心的人相處，你需要提防那些看得見的第三者。可是跟走不出過去的人相處，你需要提防的，是看不見的第三者。明明那個人心思在別人身上，你卻不知道要跟誰搶。”

“我之所以走不出來，是因為她的死，和我有莫大的關系，”軒藤說道，“而且，我答應過她，要和她一起去旅行。所以，一直把和她的合照放在身上。”

“那么，你帶著她，去了哪些地方呢？”柊樺清醒了過來，聲音很輕很清晰，“或者，你一直沒勇氣去旅行。”

“是，我沒勇氣，我還停留在四年前的懦弱里。”軒藤又喝下一杯酒，柊樺及時給他加了一杯。

“去旅行吧，去做你一直想做，卻不敢做的事情，”柊樺說道，“不然，你走不出來的。找再多女孩子，也是白費力氣。”

“你說得對，再給我倒一杯！”軒藤重重點點頭，一飲而盡，把杯子遞給柊樺。

連喝了幾杯酒，軒藤的胃受不了了，腦袋一歪，吐在了地上。吐完之后，昏昏沉沉的軒藤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傻瓜，又醉了吧。”柊樺笑著看了軒藤一眼，“醉一醉，醒一醒，就好了。”

在天臺的另一個角落里，一個穿著黑色斗篷，帶著黑色連衣帽的少女正在獨自喝酒，眼睛一直盯著軒藤和柊樺。只是，柊樺看不到那個少女，而唯一能看到少女的軒藤，此刻正閉著眼睛，沉醉在酒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