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住了口，卻是想起了皇帝當時幽深莫測的眼神，和他伸手收回案上帛書時，垂眸斂去神色間淡淡的陰鷙。皇帝舉鞭謂之“僭越弄權，合當笞撻”的時候，鳳城卻只存了玩笑感激之心，并不曾思慮其它；而今回味，卻不知皇帝此言，究竟有幾分假意，幾分當真？

初聞韓信之喻時，他也曾悚然驚動。然而，再次聽到皇帝以齊王呂后作比，他卻只以為，皇帝是因那白衣女子的緣故而疏遠了他。這一瞬卻猛然驚覺，原來帝王的疏離和疑忌，從來都是密不可分的。

自古位極人臣、兵權在握者，往往無端卻惹起君王猜忌。況且鳳城還曾有過那般忤逆的心思，便是君王見疑，也還無可厚非了。只是如今，皇帝卻在他身心俱疲、憔悴不堪的情形下起了猜忌，他又該如何繼續在朝堂上立足，如何等來父母大仇得報之日？

鳳亦柔卻在此時啟齒發問，輕緲音色如同雨落瓷上：“哥哥，你令我去救那白衣女子，真的只是因為，你想借刀殺人么？你真的相信，她是樂陵翁主的女兒么？”

鳳城惟有嘆息，卻并不回答。鳳亦柔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默默垂了眼，端起擱在桌上的藥碗說：“這藥有些涼了，我讓人去熱熱罷。”

心底漸漸泛起涼意，鳳城搖搖頭，伸手牽住了鳳亦柔的衣袖。鳳亦柔訝然回眸，卻見鳳城的神情語氣間，竟是有了一絲從未有過的倦怠：“不必忙了，亦柔。我并不是被皇帝的一頓鞭子打暈的，你也明知道，這些湯藥都已經沒什么用了。”

鳳亦柔從未奢望這件事可以瞞得住哥哥，因此，她心里也是早有準備的。然而，等閑聞得這一聲，卻還是如同平地響雷一般，令她猝然驚痛：“哥哥！哥哥，你……你說什么？”

“我早就應該想到的，你的醫術超凡通神，這一個月以來，讓你夙夜憂慮的，恐怕不止是我頸上的傷……”鳳城的笑容到底有些勉強，“怪只怪這一段時日要處理的事情太多，忙得我差點都要忘了，我是曾經中了‘幽蘭成殤’的毒啊。”

鳳亦柔轉身撲上去偎入鳳城懷里，淚如雨下：“哥哥，求你，不要這么說……會有辦法的，我一定會有辦法救你，便是我治不得這毒，我也會讓人去尋千雪老人來……”

因為昏迷才醒的緣故，鳳城并不曾束發著冠，任憑烏滑黑發如絲緞一般披散在肩背上。他順手撩起一縷看了看，耳畔鳳亦柔的悲泣，也漸漸變成那個白衣女子曾說過的話語：“少有人能像我一樣，親眼看到自己生命的流逝呢……將來，我會在三途河邊，等你。”

鳳城微微一笑。卻原來，紅線青絲，都是烙在生命中的印記。若水之毒，幽蘭成殤，她的紅線再不會蔓延到指尖，而他的青絲卻將暗暗老去，殞命華發時。三途河邊凝眸，她是否還能認出他來生的容顏？

默然想著，鳳城卻伸手輕拍鳳亦柔后背，淺聲安慰道：“亦柔別怕，別怕，哥哥不會有事的……”還有半截話，卻被他生生咽了回去，只化作喉間的苦澀：若哥哥萬一無救，也未必不是一件幸事。如此一來，當年那些悖逆的心思舉動無人知曉，你也就不會受到牽連了……

鳳亦柔仍只是伏在鳳城懷里垂淚，仿佛又回到了當年那個雙親亡故、無家可歸的雨夜。破敗的山神廟里，哥哥緊緊抱著她，卻依舊無法抵御被火把照亮的刀戟的冷光，無法抵御夾雜在風雨聲中傳來的，勢如奔馬的雷霆萬鈞竦動。

她從此怕了打雷聲。每逢雷雨，不論晝夜，她必得要鳳城在身邊才能安心。否則，任是多少侍女環繞作陪，她也只是擁衾獨坐，喃喃呼喚著“哥哥”，縮在床榻角落里瑟瑟顫抖。便是她的恩師千雪老人方術通神，卻亦無法幫她克服對雷聲的莫名恐懼。

但是千雪老人也曾說過，世人的恐懼，往往是源于無知。于是他將自己畢生研習的卜筮之術傾囊傳給了鳳亦柔，一是看中了她天生的靈性，二是為了讓她不再對紛繁世事心懷憂懼。

因了鳳亦柔天賦異稟的靈悟，她的卦術日益精進，每卜皆中的。而這一次，她卻如論如何也不能參知鳳城將來的命途。久已遺忘的恐懼忽而再次攫獲了她，那種感覺，竟比恐懼還要恐懼。

“亦柔，無論如何，此事都要絕對保密……就是皇帝那邊，也先暫時瞞著。匈奴和吳越王都看著我呢，一旦走漏了風聲，誰也不知道會引來怎樣的變故……”鳳城說著，抬指為妹妹拭淚：“別哭，亦柔，會沒事的……況且都要入主中宮了，你便該有些皇后的擔當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