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內，花園一側小廊道。冬雪環繞，兩道身影前后而行。

前面一人年紀較長，青蒼色披風帶著已經花白的頭發隨風飛舞，步履輕盈落地無聲，看上去頗有股醫仙道骨的風范。此人，正是剛從大夫人處離去，欲為五姨娘醫治的張御醫。

而跟在張御醫身后的那道身影，正是剛剛逃過了一場劫難的蘇子夜。

一件已經洗到泛白的粉色斗篷下，子夜一手提著藥箱，一手拿著暖爐，微微向一側傾斜著身子，以維系左右手的平衡，模樣看著讓人感覺滑稽不已。

兩人一飄逸，一逗趣，就這樣走在廊道里，場景自是十分有愛。

“張御醫，你走慢一點。”子夜感覺自己越追離得越遠，索性停下了腳步，站在路中央喊道。

張御醫轉身，皺眉，看著子夜，皺紋橫生的臉上，盡是一副對子夜喊他停下十分不能理解的模樣。

“張御醫，您這藥箱都裝了些什么？那么沉，子夜都提著它走不動。”子夜看到張御醫神色不善的回望，立時便轉換了語氣，神色間盡是討好之意。“要不然，您讓夫人派別人來給您領路吧。”

“四小姐今年多大？”張御醫突然拋給了子夜一個于此時毫無關系的問題，表情很是認真。

“十二歲。”子夜想了想，無傷大雅，然后認真的回答了他。

“十二歲，正值當年。”張御醫嘆息一聲，似乎陷入了某種回憶當中，黑曜石般的眼神幽遠綿長。

突然，他的嘴角閃過一絲壞笑。“可你那么年輕都提不動的箱子，你居然還想讓我一個老人家來提？你這是欺負我老人家吧。小小年紀，一點都不懂得尊老愛幼。”

子夜原本還在為張御醫的神色而感慨憂傷，卻在下一秒被他一聲大吼嚇的魂都沒了半邊，只定定的看著他，微張著嘴，滿眼呆愣，不可思議。

“還有，別忘了這可是你母親吩咐的，讓你親自送我去五姨娘處，為五姨娘，解毒。”張御醫再次回身到子夜身旁，不顧她的驚訝，附耳輕聲。仿佛情人間的溫聲低語。

子夜持續呆愣著，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前方，隨即突然反映過來什么，后退數步不動。

張御醫見此，站直了身子，輕笑。

“你……”子夜語塞，他竟然還笑，真是夠了。

“我怎么了？”

“你，你為老不尊。一大把年紀了，還來調戲我個小姑娘，貼那么近，你想占我便宜啊。”

這一回輪到了張御醫愣住，一個尚未出閣的大家小姐，說起話來竟如此露骨，倒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你那副樣子，誰會想占便宜？”

“那可說不準。不然方才廳里那么多人，你為什么偏偏要我帶路？”子夜看著張御醫，傲嬌的眨了眨眼睛。

“能得一位小姐領路，不是比丫鬟更顯身份尊貴么？”

“……”

“且，我并不覺得覺得你想繼續留在那個地方。或許你想也未可知，我絕對可以幫你。告訴她們真相，她們會更加感激我。”張御醫說罷轉身，衣袖飛舞間已往來路走去。

“……”子夜沉默，瞬間沒了方才的氣勢，低頭咬唇不語。手卻早已經抓在了張御醫的衣袖上，緊緊的。

“四小姐何意？”

“……”子夜這一次卻是沉默了許久才再次開口，“為什么會幫我？”

“不過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罷了。”張御醫淡笑的看了一眼子夜纖瘦的手，皺眉卻并沒有將其拂開。

“那你還說要回去說出真相……”子夜低頭，小聲嘀咕。

“受人之托，也有可能會事敗。”張御醫再看子夜，聲音里少了年齡該有的的蒼老，多了一抹深沉之勢。“是不是真會說，回去一試便知。我記得那藥箱里還有一種毒藥，不會讓人致死，只會讓人頃刻間癡傻。我想丞相夫人，必定會很喜歡這位毒藥。”

子夜再沒了生息，甚至連嘀咕都沒來得及一句，便直接奔向了那個被她遺棄的黑木藥箱。不管是真是假，總歸拿住藥箱是沒錯的。

張御醫得逞而笑，不去看子夜抱著藥箱蹲在地上的搞笑模樣，只邁著愉悅的腳步繼續前行。

“還不走么？”走過幾步，張御醫見子夜仍舊抱著藥箱不動，不得不停下腳步。

“能問個問題么？”子夜看著張御醫，乖巧可憐。

“……”默認。

“你是受誰之托？”

“所托之人暫時不想你知道。等日后，你自有機會親自問她。”張御醫神秘莫測道。

“說了等于沒說。”子夜眼珠亂轉，突然靈機一動。“不然讓我換一個問題好不好？”

“……說。”

“說好不準生氣，不準反悔救我。”

“……”算是默認。

“你，是不是帶著人皮面具？”這是一個大膽的猜想，在張御醫給子夜請脈時突然閃進子夜腦里，莫名其妙的久久徘徊不散。

“……”

沉默，卻沒有子夜想象中的生氣，訓斥，這算是一種默認么？

“哈哈哈……”豪不掩飾的一種聲音在空氣中回蕩，是青年特有的干脆，是男子坦蕩的爽朗。無不彰顯著他的真實身份，并不是一位年邁的古板老御醫。

“……”這聲音，讓人蠱惑。

“你是第一個知道這秘密的人。”張御醫止了笑聲。

“你是故意讓我知道的，不然以你隱藏皇宮長久不被發現的能力，我永遠也不可能猜到。為什么？”回想初見至現在的種種，子夜越發肯定他是故意讓自己知道真相的，那些動作，那些眼神，那些只對她的交流。一定是這樣的。

“只有我想讓你知道你才會知道。”他的聲音異常沉穩，仿佛是看穿世事的佛陀在吟唱梵音，干凈綿遠，沉重悠揚。即使這聲音尚且不亙古，卻仍舊能感覺他的神秘與凈滌。

只是佛陀慈悲，聲音里盡是慈愛，而他的生前因卻則帶著冷漠，拒人千里之外。

子夜呆呆的聽著，靜靜的看著，盡是迷茫。這張面具下，究竟隱藏了何種絕頂的面容，才能配得上這副聲音。

“為什么？”

“一直沒有人發現真相會很無趣。而你，一個特別的存在，第一次讓我有想要嘗試的沖動。我相信我的感覺，未來的日子，你會帶給我許多驚喜的。”張御醫說的理所當然。

子夜再默。

原本醞釀好的感動心情就這樣頃刻間坍塌，只因為那一句會帶給我許多驚喜。

當她是玩具么？還是寵物？會帶給人許多驚喜？

“這下可以走了么？”張御醫開口，腳步已經邁出。

“等等……”子夜繼續蹲著不動，抱緊手中藥箱。

“說。”不遠不近，不親不疏，使他們此刻的距離。

“你知道路么？我不知道路的。”子夜低頭，縮頭烏龜似的將頭埋進手臂間，吶吶低語。

“你這樣耽誤下去，是不想救那位五姨娘了？”不急不躁，卻是誰都聽得出他的不耐。“讓她吃下毒藥，卻又不救她，想來五姨娘必然猜不到你是這樣的人吧，否則絕不會答應幫你。”

“你，你都知道？”子夜驚愕，他竟連這都猜到了？

“你借六姨娘之口替你在大夫人那里解圍在先，后又欲以五姨娘為借口阻止我對你請脈在后，無不是想遮掩你沒有失憶的事實。可是你卻忘記了一點，你所隱藏的正是丞相夫人想知道的，越躲避則越注目，只有將她想知道的‘真相’坦白，才能讓她真的放心。”

“所以，那時你才執意要為我診斷。因為你的醫術，所說的結論，她們必不懷疑。至此，我失憶一事才算掩埋下來了。否則，她們得不到證實，必不會輕易放過我。”子夜恍然，原來她之前那么多部署都不過是解一時之危，真正永絕后患的卻是張御醫那一句記憶不再。

子夜看向張御醫，感激之色溢于言表、

“不要那樣看著我，我說過，我不過是忠人之事罷了。”

“那……”

“是誰我不會告訴你。”

“……”

“這下還不走？”張御醫話鋒一轉，雖然隔著人皮面具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的眼睛，越來越黑。

“……”子夜咬唇。“我是真不知道怎么走！”

“你……”張御醫本想發怒的話，卻在看向子夜時盡消。滿是無辜的臉，絕無一絲作假。“你并無失憶，怎會不知？”

“我，我……”相府十二年，子夜再如何也該知道路，可她卻不知道。“我從出生便被禁足遠秋閣，不允許踏足前院，更不允許出府。”

聲音冷漠，沒有一絲多余的情感參雜，因為那是她沒有參與的過去。

可如此，聽在張御醫耳里，就變成了對過去的厭惡。因為不想再提，就會冷漠以待。一如他一般！

不知何時起，本是救人的路，卻變成了二人了解的相遇。

彼此都是有秘密的人，彼此都活在秘密之中，總有那一份共鳴不需要相識太久，只一眼足矣。

“不如你去找其他人帶路吧，就說我崴了腳，想來也不會有人懷疑……”

“她的毒我若能解，又何須你！”

“……”偷笑的聲音遠遠散播。

“若不是因為這毒奇怪，我怎會帶你？別妄想逃脫。”

……

“我們這事往哪兒走？你知道路？”

“我不知道，走到哪里算哪里。”

“放心，那毒看著恐怖，卻不致命……”

“到底……”

聲音漸消漸散，人影越走越遠。

有一些路已到盡頭，有一些路才剛剛開始。

至少，屬于他們的路，并沒有在此刻結束，反而越來越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