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資料說：聽起來十分悅耳的“象牙塔”一詞，其實是指脫離現實生活的理想、美滿之境地。但在后來，卻被理解成真正美好、且令人向往的地方，甚至當做高等學校的代名詞。對此，宋筱雨就不能認同。因為在她的大學里，所能感受的美好太有限了，大多時候都是被愁云籠罩著，像夜霧中盤旋的鳥兒。

最先面對的是和莫云翔的重逢。

那是在一次小小的辯論賽上，宋筱雨做夢也沒有想到，當主持人宣讀各位辯手名單的時候，竟然念出了莫云翔三個字。多么熟悉的名字！讓宋筱雨如白日里看到星星一般，滿臉不可思議。

沒錯，他們已經分別一年多了，中間也從未聯絡過。雖然是同一所學校，但要在萬余學子中偶然碰見，也確屬不易的事。所以，宋筱雨感到十分驚訝。她大膽地望著端坐對面、僅與自己相隔幾米的莫云翔同學，似要從他臉上捕捉到什么?？墒牵瑢Ψ絽s異常鎮靜，仿佛沒有覺察到宋筱雨的存在?；蛘呒幢愦嬖诹?，也無異于在場的任何人。

不一會兒，辯論賽正式開始了。今天的辯題是“大學生談戀愛是利大于弊？還是弊大于利？”前一問為正方，后一問為反方。宋筱雨是正方代表，而莫云翔是反方一辯。

起初，雙方的陳詞都特別激昂，而且每一位辯手都很踴躍、很亢奮。相比之下，宋筱雨倒是冷靜多了，發言時總是降一個音調，能讓高漲的氣氛一下子緩回來。而且，還不影響辯詞的力度。倒不是因為有理不在聲高，而是她根本就從不會大聲說話。于是，幾番回合之后，便過渡到雙方提問的環節了，這是一種四目相對的、最緊張的辯駁，必定將比賽推向新一輪高潮。

同時，最讓宋筱雨意外的，是反方辯手莫云翔的表現。但見他慢慢起身，并將椅子往后挪了挪，然后猛一昂頭，十分堅定、又十分嚴肅的說道：

“我的問題想請對方辯手宋筱雨回答！”

于是宋筱雨應聲起立，心跳也毫無防備的驟然加快，但臉上卻是鎮定的，用清晰響亮的聲音提示對方：

“請發問。”

“謝謝！那么請問宋筱雨同學，你本人是否正在談戀愛？”

很顯然，莫云翔的語氣里帶著足夠的把握，并夾雜著竊喜和挑釁。同時，這句尖銳的問話也一下子鎮住了整個賽場的氣氛，似乎大家都屏住了呼吸，只將所有的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到宋筱雨身上。

可宋筱雨并沒有慌亂，盡管有“關瓊”兩個字在腦子撲閃著，像一枚明滅的煙火。但是，宋筱雨即刻掩住了，并面向觀眾微微頷首，眼睛里好像在說“開什么玩笑？”，爾后，才不緊不慢、又從容自若地從嘴里吐出了兩個字：

“沒有?！?

“是么？”莫云翔表現出輕蔑的懷疑，并且接著說道：“那么再次請問：既然你認為大學生談戀愛利大于弊，為什么自己不能擇其利而為之呢？如此言行不一的事實能說明什么？請回答！”

說完這句，莫云翔擺出了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眼睛里也閃爍難得一見的霸氣。這時候，幾乎凝滯的空氣也開始松散了，似乎能聽到有人在摩拳擦掌，預備接迎勝利的喜悅。

但是，宋筱雨卻莞爾一笑，并將自己的一番解釋娓娓道來：

“首先謝謝對方辯手的問題，視角獨到而犀利，而且將現場氣氛調得如此到位，很精彩。針對以上問題，我想我需要提醒各位的是：觀點跟行為顯然是兩個概念，請務必注意它們之間區別和聯系。而且，我們所要強調的也只是觀點，不涉及行為。更何況，談戀愛這一行為具備了無法獨立操縱的特殊性，同時，其合作者的選擇和出現還帶有相當大的偶然性，亦即我們平常所說的緣份。所以，我個人認為：大學生談戀愛是利還是弊的觀點，與持該觀點的人的行為之間，并沒有必然聯系，不存在邏輯上的因果互動。簡而言之，談戀愛并非純主觀的個人行為，不能機械地將想和做揉在一起。我想這是大家都能認同的吧?！闭f到這兒，有掌聲響起來，宋筱雨稍作停頓，然后再大膽的補充了一句：

“生命本是過客，萬事順應自然。本人始終堅持大學生談戀愛利大于弊的觀點，并期待一個美麗的偶然能為此觀點付諸行為。謝謝！”

“嘩……”掌聲更熱烈了，像急促的雨點。宋筱雨以一抹友善的微笑回應，同時也長長地舒了口氣。再握一握拳頭，手心里全是汗水，因為她確實沒有把握，只是覺得騎虎難下。好在關鍵的時候總算豁出去了，也不知道主持人是怎么圓場的。當宋筱雨坐下時，從眼睛的余光里看到莫云翔，一幅正在沉思的表情，和高中時候一模一樣。

比賽結束后，宋筱雨慢慢走出會場，心想著莫云翔大概會跟上來吧，至少可以面對面打聲招呼?？墒牵念A感并不靈，莫云翔已經徑直離去了，并沒有叫住她，和她多說一句話。對此，宋筱雨不覺有些失落，就像忽然找回曾經遺失的物品，但卻又無法恢復最初的功用。怎么會這樣？好一通左思右想之后，宋筱雨到底敵不過太多疑慮的糾纏，便找到辯論會的組織者，問清了莫云翔的宿舍。

他似乎并不意外，披了件衣服就跟宋筱雨出來了。一直走到校門口的小食店旁，才輕輕淡淡說了一句：

“都到晚飯時間了，要不先在這兒吃點兒吧?！?

“哦，隨便?！彼误阌昊卮稹?

于是莫云翔走了進去，問老板要一瓶啤酒，兩份拌面，然后指了指桌邊的座位，示意宋筱雨坐下來等候。

很快，老板將啤酒拎上來了，并拿了兩只杯子。于是宋筱雨擺手，連聲說自己不要?？衫习鍏s看了看莫云翔，笑了，且并沒有拿走杯子。莫云翔仍然不說話，只是望了望佇立在桌上的、那只孤零零的啤酒。接著，又起身走到后廚，端了一碟花生米來。再加上剛剛弄好的、兩份油汪汪的拌面，晚膳就此開始了。

很顯然，這頓飯夠簡單的，甚至比不上食堂里的花樣。所以，莫云翔在拿起筷子時，顯露出幾分窘色，并低低地說了聲：“吃吧，手頭緊，也買不起別的?！?

“說什么呢。”宋筱雨嘀咕，笑容里摻著些苦味。

接下來，莫云翔便倒滿了兩杯啤酒，然后端上其中一杯，朝著宋筱雨舉了舉說：

“還是先祝賀一下吧，我喝，你隨便?！?

“祝賀什么呢？”宋筱雨果然沒有端起酒杯，只是呷了一口水問道。

“祝你考上大學唄?！蹦葡璧穆曇艉艿?、很平，絲豪沒有說祝詞的激昂的韻味?！斑€有今天的辯論賽?！?

“呵呵，”宋筱雨一咧嘴，“不值一提?！?

“怎么會，不容易呢?！蹦葡枞詻]有語氣。且說完這句之后，就自顧自地專心吃面了，幾乎沒有正視過宋筱雨一眼。

見此，宋筱雨倒有些不自在了，預先準備好的一肚子話也無從說起。只有小心地打量著莫云翔，不知道他心里正想些什么？爾后，也就是莫云翔倒上第二杯酒時，宋筱雨到底止不住了，便看著對方的臉怯怯地問道：

“這一年多，過得還好嗎？”

莫云翔沒有回答。而是連續夾了好幾顆花生米，不斷往嘴里送。良久了，才從唇齒間擠出不相關的一句：

“關瓊現在好吧。”雖然是問話，但他仍帶著陳述的語氣。

“嗯？”宋筱雨愕然，她沒有料到莫云翔會如此直接又如此突然地將關瓊拎出來，像冷不丁打一個嗝。所以，使得宋筱雨的回答很匆促、也很含糊：“他……不太清楚呢，大概不怎么好吧?！?

“是么，你們不是常常寫信么。”

“嗯……是寫了。但他不會說太多，高四的壓力挺大的，時間也緊?！?

“其實我早知道你上這兒了，也知道他掉線了?？墒恰蹦葡栌诌攘艘豢诰?，這時候瓶子已經空了，他端過的是擱在宋筱雨面前的另一支杯子。

“是嗎？如果我不找上門去，就當是路人了吧？”宋筱雨似在感嘆，又似在埋怨。

可是莫云翔沒有搭話，散射的目光里慢慢滲出感傷，像匯聚在山巔的云霧。直到杯里的酒全部喝干了，才仰起頭來，用左手在臉上抹了一把，繼而很飄緲地說道：

“又能怎樣呢？那段日子都過來了，時間總會帶走應該帶走的一切……”話畢，竟然有眼淚滾落下來，沾在他剛剛有些濃密的胡茬上。

見狀，宋筱雨似乎是有點懼了，眼睛里流露出擔憂的神色。同時，還真不知道莫云翔究竟怎么了？為何能在三言兩語之后如此傷懷？不過，宋筱雨已不太想去深究了。在她看來，無非是因為一年前錯綜的戀情，讓莫云翔覺得自己受傷了，他不想再次面對宋筱雨，也不愿觸及到與之相關的話題。那么，宋筱雨的出現便是錯誤。她怎么也沒想到，本以為可以順手撿起的友誼，在莫云翔那兒卻成了永遠的傷，一碰就疼。

走出小食店之后，莫云翔到底展開了緊鎖的愁眉，并換了輕松些的語氣對宋筱雨說道：

“別見怪，其實沒什么的?！?

“嗯?！彼误阌挈c頭，好似有所領會，并接著補充說：“都過去了嘛。”

“是的，都過去了?！?

說這話時，莫云翔望著正前方?？磳掗煹拇蟛賵錾?，有幾個愛好足球的同學不知疲倦地奔跑著。那該是怎樣的追逐的樂趣！

至此以后，宋筱雨又很難見到莫云翔了，她不敢再去找他，因為怕見他的凝重的目光，灼熱的淚水。而莫云翔也不曾主動找過宋筱雨，其緣由除了往日的傷，大概也只剩下時光堆疊的淡漠。就算偶爾在同鄉會上碰見，也只是客氣地問候一聲，或者說幾句不痛不癢的閑話。曾經的情或誼就像秋日的黃昏，眼看要慢慢暗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