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那是一個并不寬敞的家，但卻收拾得很整潔，充滿溫馨。女人把我?guī)нM一個掛著粉紅色窗簾的房間，從一個旅行箱里取出一件淡綠色的連衣裙：“你先換上吧，我去給你做點吃的。”

我把衣服換好，走到窗前的寫字臺前，看見桌子的正中間擺著一個鏡框，上面一塵不染，里面鑲嵌著一張相片——那個女孩長發(fā)披肩，一雙大大的眼睛，仿佛兩汪幽深的潭水，似乎要把我淹沒；一對小小的酒窩里，盛滿了甜甜的笑意，撲面而來，清新、自然，讓我心動。

我拿起鏡框，沖動地在她的臉上輕輕地吻了一下，心中竟然漾起一絲久違的親情，淡淡的，真真的，在我的心里一漾一漾的。我把鏡框緊緊地抱在胸前，好像真的感覺到了她身上的溫暖。我閉上眼睛，任那種幸福的激情在我的身體內(nèi)恣意流淌。

“你怎么了？”不知什么時候，女人已經(jīng)走到了我的身邊。我驚醒過來，尷尬地把鏡框放在桌子上，臉上火辣辣的。

“餓了吧？來，吃點東西暖暖身子。”女人看了看鏡框，什么也沒有說，把一碗荷包蛋放在桌子上，熱情地催促我吃下。

我感激地望著女人：略顯憔悴的臉上，蕩漾著陽光般的微笑，眼角細(xì)密的皺紋，是那樣的親切，慈祥的眼神里流淌著涓涓的愛。我心里一暖，覺得鼻頭澀澀的，竟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怎么又哭了？”女人拿過我的手，放在厚實的手掌中輕輕地?fù)崦昂⒆樱阋肋h(yuǎn)記住：淚水并不能解決問題，只能表明你軟弱。把眼淚擦了，先把東西吃了，有什么話吃完后再說。”

我端起碗，覺得熱氣撲面。女人望著我，眼神中滿是慈愛，是鼓勵。我低下頭，大口地吃著。說實話，此時此刻，我還真的餓了。

“別急，慢慢吃。”女人心細(xì)如發(fā)，伸手撥開了我耳邊垂下的頭發(fā)。我抬起頭，凝視著眼前這個仁慈、善良的女人，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喚：“媽媽——”我知道媽媽愛我，但媽媽的愛是那樣的粗糙，那像面前的女人這般細(xì)膩！

“怎么了？我哪里有不對嗎？”女人見我忘了咀嚼，癡癡地望著她出神，站起來，渾身上下看了又看。

“沒……沒有。”我突然醒悟過來，羞愧地低下了頭，用筷子把碗中的荷包蛋翻過來，又倒過去，心里慌慌的。

“想不到你人小鬼大，小腦袋里在想些什么呢？”女人微微一笑，食指在我的腦門上輕輕一戳，“能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到河堤上去淋雨嗎？”

我張了張嘴，什么也沒有說。不是我不想說，而是我真不知道如何去說。

“是和爸爸媽媽吵架了吧？”

“不！是他們不要我了！”不知為什么，我突然之間情緒激動起來，“他們離婚了。爸爸有了新的女人，再也不管我了；媽媽雖然帶著我，但她遲早會把我丟下的。他們都太自私，他們都只想著他們自己！”

“別這樣，孩子。”女人走過來，伸手把我擁進懷里，“天下哪有不要自己孩子的父母呢？也許他們有他們的難處吧。但不管怎么樣，你都要相信：爸爸媽媽是愛你的！”

“不！他們根本不愛我，真的！”雙手緊緊抱住女人的腰，還是情不自禁地哭了，“以前，他們天天吵架，我心里煩，巴不得他們離婚。可真的離了婚，又一個個拋下我，不管我了。我好害怕，怕身邊所有的人都離我而去。

“不會的，孩子。”女人右手輕輕拍打著我的后背，“可憐天下父母心，爸爸媽媽怎么會拋下你不要呢？更何況你這么乖，這么可愛，爸爸媽媽又怎么舍得呢？”

其實，我也知道爸爸和媽媽不可能真的丟下我，可我這心里就是難受，想哭。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哭夠了，也哭累了，心里也覺得舒暢多了。我停止了哭泣，但仍然依偎在她溫暖的懷里，不想離開。我扭過頭，望見相片上的女孩正對著我笑，我心里暖暖的，那絲絲縷縷的親情又涌上心頭。

“她是你女兒吧？”

“是的。”

“去哪兒了？怎么還沒回來？”

“去鄉(xiāng)下爺爺家了。”

多幸福的女孩！我再次拿起鏡框，一行字映入我的眼簾：“讓星星化為我的眼，整夜地看護你；讓清風(fēng)化為我的笑，撫平你驛動的心；讓一切美好化為我的祝福，陪伴你到永遠(yuǎn)！”我望著女人，心里酸酸甜甜的，那滋味真的難以說清。

“時間不早了，你家人一定很擔(dān)心你，走，我送你回家吧。”女人拉開粉紅色窗簾，望了望馬路上來去匆匆的車子和行人，回轉(zhuǎn)身對我說。

我雖然還不知道這個女人的名字，但她那陽光一樣溫暖的微笑讓覺得心里踏實極了。

13

媽媽還沒有回來，空空蕩蕩的屋子里顯得是那樣的冷清。林姨（在回來的路上她告訴我她姓林）站在窗前看著慢慢襲來的暮色，從背后望去，安靜、纖巧，像一幅畫。我的心里傷感極了：素昧平生的林姨像媽媽一樣關(guān)心我、呵護我。可我的媽媽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回來！我倒了一杯水，端過去遞給林姨。林姨接過，雙手捧著，我們倆人都沒有說話。雨已經(jīng)停了，霓虹燈次第亮了起來，街上的行人和車輛也漸漸多了起來。“但幸福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不知為什么，我突然想起了這句話。

“告訴我，你在想什么呢？”林姨把手搭在我的雙肩上，親切、自然，把我的心里填得滿滿的。我扭過頭，望著燈光下依然一臉微笑的林姨，突然覺得原來我并不孤單：霏霏細(xì)雨中，有林姨為我撐起雨傘；天黑了，有林姨陪我回家。這是我的家嗎？我不由自主地再次向四周望了望空空蕩蕩的房間。也許我不能擁有這么大的房子，但我堅信我一定會有一個舒適、溫馨的家。

“想家！”

“想家？你不在家嗎？”

我笑了笑，沒有肯定，也沒有否定。我知道此時此刻，林姨還不明白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其實，我自己也說不清。

門外傳來了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是媽媽回來了！我跑過去拉開了門。

“死丫頭，你在屋里啊！害得我四處找你，你存心不想讓我活了，是不是？”人未進屋，聲音卻先進來了。劈頭蓋臉的一頓臭罵，把我好不容易得來的好心情碾碎了。我噘著嘴，站在門口，不動也不說話。

“怎么？還說不得你了？”媽媽走進屋里，看見了站在窗前的林姨，一臉驚詫，“你是……”

“哦，我姓林，叫林云霞。在河邊碰到了明月，就把她送回來了。”林姨朝我眨了眨眼，陽光般的微笑，吹散了我心頭剛剛云集起來的不快。說實話，今天要不是林姨在場，我肯定又會與媽媽大干一場。

我走過去，倒了一杯水。“媽媽，你累了，喝口水吧。”媽媽愕然，驚奇地望著我，好像從來都不認(rèn)識女兒似的，伸出的雙手懸在空中，仿佛冰凍了一般僵硬。

“看你女兒多乖。”林姨扭頭望著我，眼里的那縷慈愛讓我的心頭一熱，就有一股暖流交織著快樂和幸福，緩緩地從我的頭頂流過，“我真羨慕你啊！”

“嘿嘿……”媽媽雖然什么也沒有說，但我還是清晰地感覺到她很高興。媽媽伸手把我鬢角的頭發(fā)向耳后順了順，“都怪媽媽不好，讓你受委屈了。”

迎著媽媽疲憊的眼神，我沖動地?fù)溥M媽媽的懷里，抱著媽媽的脖子哭了。我還只是一個十七歲都不到的小女孩，我沒那么堅強。我想做個乖孩子，讓媽媽疼，被爸爸愛，我也很愛他們、疼他們，我真想做個在媽媽懷里撒嬌，在爸爸背上騎馬的幸福孩子！我當(dāng)然知道爸爸和媽媽都是愛我的，然而，那份愛為何總是在現(xiàn)實面前大打折扣呢？

也許是受到了我的感染，媽媽抱著我哭了。在我的印象中，媽媽是從來不哭的。她寧愿與爸爸吵得天翻地覆，打得頭破血流，也從來不曾哭過。我和媽媽一切都忘記了，仿佛整個世界只剩下了我和她。我們盡情地渲泄著，連日來，云集在心頭的憂傷、迷茫、困惑、痛苦，隨著淚水的緩緩流出而煙消云散了。

咦，林姨呢？我突然想起了林姨。我和媽媽都太忘情了，竟然忘記了屋里還有另外一個人。我松開雙臂，從媽媽的懷里掙脫出來，四處張望，空空蕩蕩的房間已經(jīng)沒有了林姨的身影。林姨走了嗎？我走到門口，發(fā)現(xiàn)鐵門似閉非閉的。我推開門，走廊里靜悄悄的，只有路燈像瞌睡人的眼，慵慵懶懶地灑下一絲昏黃的燈光。我又回頭跑到窗前，看見窗外迷離的燈光下，人們像魚一樣游來游去，喧囂、嘈雜——

我知道小城的夜晚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