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主!谷主!你醒醒啊!不要嚇碧啊!谷主…”蒙朧中聽見好像是碧在喚她，她微微睜開眼，看見丫環碧滿臉是淚，心頭猛地一熱，低語道：“死丫頭，別哭啦!我沒死都要被你哭死啦!”正想起身時，卻發現自己竟然手腳僵硬動不了。

“谷主不要動，你要好好休息!”碧連忙摁著她，知道她性子倔，不摁著她躺下，她一定要掙扎著起來的，看她對自己翻白眼，碧吐了吐舌頭就不理她。

“小姐，你昨夜去哪兒了？碧半夜被人用冰塊砸醒了，卻看到你房間燈還亮著，等我趕來時你躺在榻上，混身冰冷僵硬，臉色發青，幸虧有人及時給你輸了真氣，不然碧恐怕你現在也醒不了呢!”

“不是你救我回來嗎？”

“不是啊，碧也不知道是誰，說不定就是救你的人用冰塊砸我的，可是我沒有發現那個人…”

突然霜沖進門來：“不好了，谷主，東廂的那個蘇公子他不見了!”

“什么時候的事？”

“霜不…不知道，早晨去給他送水，喊了幾聲都沒有人作聲，奴婢才發現他不見了…”

“那赤焰劍呢？”她回頭問身旁的碧，碧立時去查看。待回來時，手上拿著一柄通體赤黑，鞘上刻著焰形紋的寶劍，正是蘇寂的赤焰劍。

“他竟愿赤手孤身去犯險…人的一生，難得一生死之交啊!但愿明公子能為他找到解藥。”驀然想起薛靈,心里充滿悔意，沒有了薛靈，她兒時的記憶便只剩空白…

“扶我去西廂…我雖親手殺了靈兒，但她畢竟曾是谷中之人，我想將她葬在先祖的墳塋旁，也好吊唁…西廂少有人去，尸身應尚在，我們去看看。”

聽到她這么說，碧卻面露難色，“谷主，清早菁兒來說薛師叔…也不見了，她找遍了，卻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

秋雨茗一瞬間臉色煞白，這一切來的完全超出了她的控制。她不僅無法向明沐南交代，也無法得知薛靈會不會再來報復…她朦朧的記得，發針的那一刻，她的手是顫抖的。

回憶宛若一條綿延的絲線，若有若無的飄蕩，秋雨茗，素兒。

那是一個荒亂的年代，五歲的孩子還是垂髫，她恐懼的雙眼里充滿著對溫暖的渴望，瑟縮在巷子的墻角一動不動，看著路上的行人，一言不發，或者她早已不會講話。突然，一雙手伸向她，那是雙白凈而溫潤的手，她驚懼的抬頭，卻正對上另一雙恐懼的眼睛，“讓我在這躲一躲好嗎？來不及了！不然我會被他們抓走的！”

五歲的孩子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眼前長她幾歲的少年，默默的點點頭，然后少年躲到了她的身后，破舊的席子遮住了他們，她還是恐懼的看著行人，突然不遠處就沖過來一群白衣武士，手持利劍，兇神惡煞，武士的身后緩緩走來一個紅衣女子，拄著一把麒麟杖，額上有一塊紅色寶石，任何人都知道，那就是曼陀教日圣女的標志。

“圣女，都找遍了，不見那小子的蹤跡。”武士恭敬的對紅衣女子稟報。

“哦？”紅衣女子手在麒麟杖上摩挲了幾下，一臉的質疑之色，“是嗎？就這小小的地方，難不成他會遁地逃跑不成！再給我搜！他姐姐將他交給我時，可沒有允許他能逃走！”

“是！”一時間所有武士動了起來，將這條小小的巷子攪得雞犬不寧，突然一個武士走向了墻角的她，只一把手就將她提起，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就在被提起的一瞬間，她一腳將立著的席子踢倒，正好蓋住了她身后的少年，這時她一下子哭出了聲，惹來了紅衣女子的注目。

“什么事？”

“稟圣女，這丫頭一直躲在這里，屬下本想問問她有沒有看到那個小子，還沒問出口她就哭了起來…”

紅衣女子看了看嚎啕大哭的孩子，蓬頭垢面，就是個小叫花，卻又覺得她的眉眼并非常人，不知為何，她竟只是擺了擺手，示意武士放了她，等到被松開，她一瞬間便跑回到她唯一的庇佑所——墻角，靜靜的蹲著，黑黝黝的眼睛一直盯著紅衣女子，卻不再哭鬧，直到他們都散去，她仍蹲在原地，一動不動。

“小妹妹，他們走了嗎？”席子里的人終于等不及問了一句。

她默默的點點頭，然后掀開席子看著少年，“他們，走了。”一字一句仿佛是蹦出來的一般。

少年感激的看著她，看了看遠處，直到確定曼陀教之人均已走遠，然后輕松的吐了口氣，笑了笑，“走，我帶你去吃好吃的！”

她搖搖頭，依舊不說話。

“那，你父母呢？你怎么不回家？”

“我在這里等他們來找我，所以我哪里也不能去，不然等他們回來，就看不見我了。我娘說，她一定會來找我的，讓我就在這里，哪兒也不能去！”

少年不禁質疑著，看著她破爛的衣衫，青黃的面色，干白的嘴唇，“那…你等了多久了呢？”

她搖了搖頭，她怎么會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呢？從一個夏天，她就在這里，等到落了一次雪，而今又是夏，她算不清有多少個日夜她睡在破席子里，聽到腳步聲，聽到相似的說話聲，看到相似的背影，她都急忙跳出席子，追上去喊著幾乎已喊不出口的兩個字“爹！娘！”而回給她的，不是嘲笑，便是辱罵，甚至常常會有同齡的孩子，丟著石頭打她，編著自創的歌謠罵她是個野孩子，她卻從來都沒哭過，她只是相信著，娘說了，她一定會回來找我！

“那你叫什么名字啊？既然等不到他們來，我們就去找你爹娘好不好？”

“爹娘叫我素兒，我就叫素兒。”她伸手撥開擋在眼前的一縷頭發，看著這個說要陪她找爹娘的少年，一臉疑惑。看著他伸出手，她緩緩的將手搭上去，然后兩個孩子向著巷子口走去。

巷子口，突然，她一甩手松開了少年，毅然的跑回破席子旁，站在墻角，很堅決的說道：“不行！我不能走！不然娘會找不到我的！我不走！我要在這里等她回來！”

少年看著她堅決的神情，無法相信她怎么會有這么強烈的信念？也許，她的爹娘根本就不會再回來，也許他們本來就是打算拋棄她的，也許，她和自己一樣都有著狠心的親人……他竟然不知道要將她如何是好，他們各自站在原處不動，就那么靜靜的對視著，終于，她開口說：“哥哥，你走吧，我會等到我娘來的，你也趕快回家吧！你娘肯定等著急了！”

我娘？等我？著急？呵呵呵，他的嘴角不禁牽扯出一絲笑意，看不出是什么意味，他點點頭，“那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知道嗎？今天謝謝你救了哥哥，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娘沒有找到你，那么你向西行，去一個叫阿塔塔的地方，只要你向任何人說出我的名字，我就會找到你！記住，我的名字叫‘阿塔迦’！”

“阿塔迦？”她嘴里默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突然，少年走過來，從懷里拿出一個玉制的東西，“這是我們的信物，只要你拿出這個，哥哥就能認出你，不管什么時候！”她接過來，那是個怪獸一樣的東西，她卻不認識，只是小心的將東西抱在懷里攥緊，不再說話。

少年漸漸遠去，突然回頭，遠遠問她：“這是哪里？”

“長安！”她答。

“好！我記住了，這里是長安！”終于再也看不見他。煙霧朦朧，一切終將散去。

金獸爐里輕輕拂動煙霧，綠衣丫鬟碧守著榻上之人，見她嘴里一直在喃喃著“長安…長安，阿塔迦……”碧不禁皺了皺眉，替她掖好被褥，谷主，你真是太累了！碧心里清楚，秋雨茗受過多少苦，而她最看重的便是薛靈和曾經的長安故人，此時，薛靈師叔已然與她分道揚鑣，她心里最深的牽掛，也只能是少時長安，那久遠的夢了。只是連秋雨茗自己都懷疑那是否是真實的，如果不是那個玉獸雕，只怕她早已將那些事當成了一場夢。碧輕輕走到醫書架旁，在最頂端的位置拿下一個不起眼的銀制八角盒，盒子上竟已落滿了灰塵，她有多久沒有動這個東西了啊？然而此刻她又夢到了，醒來時一定要看看這個玉獸雕的。

丫鬟不及走到榻前，秋雨茗已醒過來，見她拿著八角盒在擦拭，竟什么也沒說，下榻來接過去看了看，卻沒有打開，然后淡淡的說了一句：“放回去吧，以后都不要動它。”

碧又將它放回了架上，那書架的一角，少了它便看著空蕩蕩，添幾本書上去還是覺得少了些什么，竟似專門留給這個八角盒的一般，從那個盒子放在那里，便再也沒有什么東西能將它取代，它，和那些醫書一樣，構成了秋雨茗后半生的全部。只是，此刻，它的主人卻再也不愿看它，它，是一個失寵的孩子，以前收攏了秋雨茗所有目光的角落，而今看來，卻倍感凄涼。

“落雪了吧？”秋雨茗看著丫鬟收簾子，隨口問道。

“恩，落了好幾天了，谷主，您也躺了好些天了，不然出去透透氣吧？”丫鬟說著拿過一件貂皮絨衣過來替她披上。

“雪，多么干凈純靈的生物……”她喃喃著，看著遠處飄起的炊煙，會心的笑了笑，寒冰谷，但愿永遠這樣平靜著，永遠！